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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4.第三十四章

  日出之後,錢昭隨著其其格去牧場看羊。


  以其其格的身份,並不需要辛苦勞作,但老阿爸卻閑不下來,每日照管牛羊馬匹才覺過得有滋味。


  錢昭不會騎馬,隻能跟其其格共乘一匹。翻過營地之後的山包,竟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粉紫花海。


  其其格翻身下馬,彎腰折花,回身笑著對錢昭:“往年開花還要晚些,是為了迎貴客麽?”


  堯塔悠閑地跟在一邊,賞花賞美人,隻覺再沒有比這更愜意的差使了。


  那一蓬蓬看似稠密實則稀疏的嫩草,抽起粉白/粉紫的花穗,卻蓋不住其下黃色的沙壤。錢昭也摘了幾穗,問道:“這附近都是沙地,怎麽不去草多的地方放牧?”


  其其格答道:“這裏是冬營盤。草原上最怕白災和黑災,白災是雪太大,草場都被蓋住,牲畜沒有草吃;黑災是雪太或者沒有雪,牲畜就沒水喝。這邊沙地長榆樹,能擋風,沙丘還有陰坡,陰坡總會有雪,黑災也不怕。過些日子等再暖些,我們便要遷地兒啦。”


  在一旁盯著羊群一直沉默的老阿爸突然道:“女娃娃懂得什麽。沙地的草嫩著呢,能肥牲畜,吃這草的羊比別處的都好。”


  錢昭想這“好”的意思是“好吃”麽?她笑著問道:“我是都不懂呢,阿爸告訴我,為什麽沙地草好卻還要遷地方呢?”


  老阿爸瞧了她一眼,答道:“沙地冬好,夏就太熱了,草不耐踏。再草原上的人,怎麽能總在一個地方呆著,牲畜還不把附近的草都吃盡了?”


  羊群一邊吃著草一邊移動,牧羊犬圍著奔前跑後,阿爸也跟著慢慢往前走。


  錢昭一邊摘花一邊追著問:“其其格,這些羊怎麽長得不一樣呢。”


  其其格放棄了花,卻采起草來,抬頭回答:“有的是山羊有的是綿羊,混起來養好。”


  “黑脖子的是山羊還是綿羊?為什麽混著養好呢?”錢昭總有問不完的問題。


  平坦的沙地茫茫無際,淺綠的嫩草與粉紫的花穗交織著延往遠方。


  裘樹民一人在帳裏待得十分無趣,白日還能在近處走走,剛擦黑便隻能等著入睡。


  錢昭卻在此時送了兩盤菜來,一盤是羊腿,金黃帶著焦香,顯然是剛剛烤好,另一盤是綠色蔥樣的拌菜。


  “這是沙蔥,我今剛采的。就過了水,加了鹽和醋,可好吃了。”她笑盈盈地。


  裘樹民承她好意,嚐了一口,果然帶著股蔥香,入口卻比什麽蔬菜都嫩,輕輕一嚼微微辛辣的汁液就在唇齒彌散開。他狼吞虎咽地把兩盤菜一掃而空,吃完抹著嘴,才不好意思地道:“對不住,沒給你留。”


  錢昭卻:“我吃過了。你吃東西都這麽搶著來,可是平日裏吃不飽麽?”


  裘樹民回道:“早些年在家種地,就不知道吃飽是個什麽滋味。後來投到老掌門下麵,好了許多,總算早晚有頓稀粥,逢年過節有幹飯。殊華掌門管事之後,帶著大夥兒出口外跑鏢做買賣,終於不用挨餓了。”


  錢昭問:“靠種地就一直沒飯吃?”


  裘樹民回憶往昔,感慨道:“俺們山西地貧,比不了你們南方。忙活下一年,糧食不夠吃半年的。當年闖王在陝西起事那麽多人依附,就是想要口飯吃。別是旱了好些年,就是不遭災,也活不下去。反正俺是不想再餓肚子了。”


  錢昭若有所思,又問:“你們掌門呢?”


  裘樹民答道:“有個老婦人肚子一直疼,掌門給她診病去了。”


  “她還會醫?”錢昭奇道。


  裘樹民驕傲地道:“那當然,掌門的能耐多著呢。”


  兩日後清軍啟程,伊爾德討來一架勒勒車,其其格便贈了錢昭一匹溫馴的棗紅馬兒拉車。秦殊華這兩結了不少善緣,想來明年生意便能做到這一部來了。


  繼續往西南行進,這日宿營之地在一處滿是野杏的山穀。


  杏花正值盛放,粉色的花樹在遠方赭黃的山壁與穀地茸茸綠草的映襯中更顯嬌豔。


  伊爾德遠遠看著錢昭獨自站在一株高大的杏樹之下,仰頭望著滿枝繁花。這兩日氣漸暖,皮襖已穿不住,錢昭換上了漢裝。風揚起她的素緞襦裙,花雨紛紛而落,真是極致美景。


  伊爾德心頭一熱,鬼使神差地向她走了過去。錢昭發現他時,他已逼到近前,退後兩步,後背便抵住了樹幹。伊爾德抬起胳膊擋住她去路,幾乎將她圈在懷中,與她四目相對,越發情難自禁,低頭欲吻。


  錢昭矮身從他胳膊下鑽出去,提裙便跑,卻被他一把抓著胳膊拽了回來。他緊緊握住她右手,目光熱切,聲音微有些顫抖地道:“宋姑娘,我……我想娶你。”


  錢昭皺眉掃了一眼被他攥痛的手,道:“你先放開。”


  掌中的手柔軟冰涼,他直想揣到懷中暖著,但見她冷下臉,怕惹惱了佳人,隻得稍稍鬆開。


  錢昭用力抽回手,在腕骨處揉了揉,望著他道:“不曾問將軍年紀,可及冠了麽?”


  伊爾德見她沒有轉身就走,不由鬆了口氣,盯著她暈陶陶地答道:“我今年二十二。不知宋姑娘芳齡?”大約不過十六吧,兩年前她還是稚弱少女,如今形貌已帶了些婦人的嫵媚之態。


  “二十二,比我夫君幾歲。”錢昭微笑道,“家中可有嬌妻稚兒?”伊爾德頓時不出話來,隻聽她繼續道,“既如此,所謂‘娶’是什麽意思?要我拋夫棄子於你為妾麽?”滿人早婚,以他年紀地位,大約已是兒女繞膝。


  伊爾德無言以對,錢昭話完了便要離開,他看她轉身終是克製不住,勾住腰身將她抱住。


  錢昭渾身一僵,卻不掙紮。


  懷中人一動不動,他卻能覺出她的害怕與抗拒,她的確討厭自己,沒有比這更叫他傷心。於是貼在她耳畔輕道:“椿兒姑娘,我喜歡你,望你不要忘記……”著放開她徑自離去。


  錢昭一直背對,感覺他走遠才用手捂住那邊耳朵,手心使勁搓著耳廓。


  “你不怕他真的強來嗎?”身後傳來秦殊華的聲音。


  錢昭轉過身麵對她,笑著回道:“他是聰明人,不會。”


  秦殊華看出她笑容勉強,轉開臉道:“你以後心些,別再獨自待著。不是人人都如他‘聰明’,又有所忌諱。”


  錢昭沒有答她,伸手接了一片緩緩而落的花瓣。山穀起了一陣微風,在夕陽的金輝中撩動她的額發,也將那花瓣吹起飄揚而去。


  瞧那杏眼微眯水色瀲灩,秦殊華蹙眉道:“長這般好樣貌,也怪不得個個對你獻殷勤。”


  錢昭目光冷然,道:“他們這般對我,不過因為就算我不願,也無反抗之力,即便我拒絕,他們也沒什麽可損失的。若換了你,他們敢麽?”


  秦殊華心道,要是自己恐怕早一劍刺死了事,可就是忍不住問:“那殊燁師兄呢?”


  錢昭愣了愣,思索片刻,認真地道:“我往後總會報答他的。”


  秦殊華為師兄哀歎了聲,牽了她的手道:“我剛才不是那個意思,你就算長得醜,也是好姑娘。回去吧。”


  錢昭隻覺那布滿薄繭的手幹燥溫暖,由她牽著回了營地。


  歸化城建在大青山南麓大河之濱的土默川上,自古水草豐美,蒙古名叫做“庫庫和屯”(注),原意是“青色的城”。


  清軍並不進城,即由此南折。


  錢昭自那日便沒見過伊爾德,此時告別,他在她乘的車外下馬。她撩起簾子,道:“謝將軍相送之恩,後會有期。”


  伊爾德遞給她一隻荷包,以滿語道:“你往後若有什麽難處,便來京師尋我。”


  錢昭默默收了,頷首為謝。伊爾德也不耽擱,翻身上馬,領隊絕塵而去。


  蒙古語廟稱為“召”,歸化城內外召廟遍布,城內因互市的客商雲集,十分繁華。不過,此城在多年前曾遭清軍焚毀,青磚砌起的舊貌卻是看不到了。


  秦殊華帶著錢昭和裘樹民到了往常落腳的會館,遇見從鄂爾多斯地方回來已住了一日的秦殊燁。


  “西邊還順利麽?怎麽不見師叔?”秦殊華沒看到傅百山,便問道。


  秦殊燁回道:“師叔先回口內了。茶磚和鹽貨賣得價錢不錯,就是途中遇到大風和沙塵,賠了一頭駱駝。”


  秦殊華在心中評估了損失,點了點頭道:“人平安就好。”


  “你們還販鹽?官鹽還是私鹽?”錢昭好奇起來。秦殊華帶去東邊烏珠沁穆的那一批貨都丟了,她也沒見過都有什麽東西。


  所有人都以奇怪地眼神看著她,還是裘樹民:“如今還有什麽‘官’‘私’?”


  錢昭心想真是多此一問,明季官鹽便貴價,如今兵荒馬亂,清廷更無力過問,誰還受那個禁製,於是擺了擺手道:“喏,當我沒問。”


  自從出了口外,眾人都沒仔細清洗過,灰頭土臉了好些時日。歸化城附近海子眾多,水是不缺的,城內用煤亦方便,城內漢人多,便建了好些澡堂子。


  錢昭和秦殊華去不了外邊澡堂,隻能讓店家燒了水,互相幫襯著在房內洗浴。錢昭以前洗澡都有婢女服侍,倒是頭一回幫別人洗,此時拎著銅壺,生怕水太熱,澆了一點便問:“燙不燙?”


  秦殊華低頭捋著長發,回道:“不燙,再淋些。”錢昭便繼續往她頭上澆水。如此等她洗完了頭發,錢昭身上已出了一層汗。秦殊華見她單衣半濕,不知是因為汗還是灑了水,便道:“把衣裳脫了吧,我給你兌水。”


  “哦。”錢昭放下發髻,把粘在身上的單衣和主腰都扒了下來,擱在衣架上。


  秦殊華兌了一桶水,伸手試了試冷熱,回身見她半弓著腰坐在凳上,等著自己幫她舀水濕發。俯身的姿態更掩不住胸前弧度,對比之下,自己真不足觀,忍不住捏了一把,道:“丫頭,胖乎乎的。”


  錢昭驚呼一聲,嗔怒道:“你做什麽!”


  秦殊華笑著輕輕壓低她腦袋,道,“好啦,趕緊洗,水都涼了。”


  錢昭抱怨了聲,便仔細搓揉秀發,她發量不豐,發色也並不是深黑,從來十分寶貝自己的頭發。


  洗完澡,秦殊華拿出一盒子瓶瓶罐罐,道:“喏,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香味,隨便選了一種。”


  “都是什麽?”錢昭擦著濕發問。


  “頭油、麵脂、口脂。我以前不知有這麽多花樣。”秦殊華自己也挺好奇,拿起一瓶,拔了木塞,湊到鼻端嗅了嗅。


  錢昭十分驚喜,她的臉都快被風吹得起皮了,也不挑剔合不合用,笑著:“多謝殊華姐。”


  秦殊華捏了捏她的臉,問:“丫頭多大年紀了?”


  錢昭打開她的手,往臉上抹著麵脂,答道:“十七了。”


  “十七啊,看上去還要些。”


  (注)庫庫和屯,今譯作呼/和浩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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