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5.第二十五章
一道黑影穿窗而入,快若閃電,利刃的寒光逼到近前,多爾袞才來得及反應,側身反手抽刀而出,“當”地招架住致命一擊,然隻擋得一記便覺手臂酸麻,來人膂力之強讓他心中凜然。多鐸今日朝服,便未佩刀,見多爾袞遇險,也顧不得其他,一腳將桌踹向來人,展臂將兄長擋在身後。
那刺客本是直刺胸口,但見多爾袞抱著嬰兒,猶豫之下匆忙變招改取咽喉,緩得這一緩竟被他躲過,不禁暗歎可惜。不過,以他身手何懼一張方桌,擰腰避開,以劍為刀劈向多鐸。
眼見鋒刃就要入肉,多鐸卻不能避,危殆之時,他竟有些走神,想上回遇刺傷於她手,那時驚怒如今憶起卻隻有甜蜜。
就在這時,一柄腰刀直飛而來,那刺客避之不及隻好揮劍格擋,阻得一阻,準頭便偏了,劍尖刺入多鐸左肩。他抽劍而出,還待再刺,適才遠在幾丈外的白旗親衛已一擁而上。
另有四名侍衛攔於兩位親王之前,以身體護住二人。那黑衣人眼見機會已失,一個橫劈逼退數人,飛身往窗外投去。三四名侍衛追在他身後躍窗而出,外邊傳來兵刃交加的激鬥聲。
“去召醫官來!”多爾袞臉色陰沉地向一名親衛命令道。他見多鐸受傷,心中一團火燒得正旺,隻是向來自持,並未當場發作。
殿門已開,十數名護軍蜂擁而入。多鐸捂著傷處,被親衛攙扶著坐下,眯著眼道:“班布理,此人務要拿下!”
親衛單膝跪了,領命而去:“奴才必不辱命!”
“傷得如何?”多爾袞仍抱著孩子,俯身瞧他肩膀。
親衛已給他做了簡單包紮,多鐸皺眉道:“皮肉傷,不礙事。今兒是我疏忽了,明日朝會自當請罰。”
多爾袞道:“這事再議。你在家歇幾,部文移送給我。”
多鐸又問:“七阿哥沒事吧?”
“沒事。”多爾袞一直心看護,見他哭都未哭一聲,隻是好奇張望,比驚惶失措的奶娘安靜得多,心道,不愧是我兒子。其實嬰孩懂得什麽,當然不懼。
班布理片刻後來稟:“回主子,那刺客尚有同黨,剛才弓箭攢射,其同黨已伏誅。”
多爾袞道:“留下一個活口。”
“嗻。”班布理剛應了命。外頭卻傳來尖嘯聲,一聽便知是傳訊,多鐸色變道:“即刻巡查府中各院,恐有漏網之魚!”
班布理也明白他擔心的是什麽,出殿後分派人手先去多尼和錢昭的住處。
多鐸心中不安,不顧肩傷親自帶人直奔偏院,待他趕到,那處已是燈火通明,班布理迎出來稟道:“主子,折了兩個侍衛,三名太監一死兩傷。”
多鐸已知不妙,隻覺嘴裏腥熱味道彌散開,問:“福晉呢?”
班布理低頭答道:“福晉不知所蹤。”
他隻覺眼前發黑,肩膀傷處火炙般疼痛。
多爾袞在殿中傳諭旨於步軍統領衙門,令全城戒嚴,此時也匆匆趕來,問道:“怎麽回事?”
多鐸咬牙切齒地道:“他們綁走了錢昭!”
多爾袞聞言一愣,立刻傳令親衛:“命內城步軍營與驍騎營外城巡捕五營,不論滿漢逐戶搜查。明起封閉九門,對進出人等逐一驗看。”
風爐中炭火微紅,爐上水壺咕嘟嘟冒著白氣兒,於夜深人靜時烹茶打譜,可暫拋白日煩惱,難得愜意。
“篤篤”叩門聲傳來,馮銓左手捧茶,右手提著棋子,頭也不抬地道:“進來。”為顯清廉,他家偌大一個宅院,隻有十數名仆役使婢,大多已入夢,會在此時敲門的定是跟隨他多年的老伴當。
“馮大學士好雅興。”
少女嬌柔清亮的傳來,讓他大吃一驚,猛然抬頭看去,見兩男一女已進了他的書房,殿後的瘦削青年隨手將門關上。三人形容雖不凶惡,但半夜三更非請而入,哪會有好事,心下惶惶,強自鎮定道:“你們是何人?”
錢昭施施然走過去,見爐水已開,便給自己沏了一杯茶,因燙晾在一邊,不答反問道:“馮學士可知今夜攝政王於豫親王府遇刺?”
馮銓勃然色變,顫聲道:“你、你們……”
錢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,道:“噓,聲些。若是叫人發現刺客藏匿在你府中,那就百口莫辯了。”
馮銓臉青一陣白一陣,此言恰恰捏到他痛處,與前明的任何聯係都是他極力撇清的,別與刺客勾連,就是南邊來隻字片語,他都恨不能剖肝瀝膽自證清白。在這滿清朝堂每一日都是如履薄冰,稍有不慎就可能萬劫不複。這三人旁人不去禍害,偏來招惹他,簡直欺人太甚,因而怒道:“爾等速速離去,如若不然別怪老夫……”
“馮學士向來最識時務,如若不然,別怪事發之後我等胡亂話!”錢昭捧起茶盞打斷道,“我們不過求個棲身之所,少則三五日多則半月,可要叨擾了。”
“你你你……”馮銓見這少女模樣秀美,做派卻無賴之極,一時也無法可想,此時頗後悔未養幾個膀大腰圓身高力壯的護院。
駱川笑嗬嗬地上前,抓住馮銓的胳膊,稍稍用力,道:“馮學士,我這妹妹脾氣不好,話從來不客氣。爺我脾氣最好了,就是手底下不客氣。”
馮銓痛不欲生,想要大叫偏被他扼住喉管,終於意識到原來行刺之並非全然哄騙。
駱川放開他,笑道:“馮學士,我妹妹托您照管了。如有差池……您明白的!”著打開窗子翻了出去,就此消失不見。
錢昭坐到棋桌對麵,撿起一粒棋子,道:“趁追兵未至,切磋一局如何?”
此時,前麵傳來馬蹄紛遝聲。錢昭向秦殊燁使了個眼色,他便也跳窗而出,她繼而向馮銓道:“大學士莫非還想置身事外麽?滿清對漢臣向來猜忌甚重,想想你的榮華富貴身家性命!”完撩起簾子進了內室。
馮銓呆立當場,不得不承認這少女到了點上。想自己半生仕途坎坷,如今才算得了些恩遇,要他丟命不怕,失卻官位前途卻是不能,下定決心後,行動便有了章法,他整了整衣衫,打開書房大門,高聲問道:“何事喧嘩?”
在他話間,一隊全副武裝的護軍已轉過照壁進了院中,領頭的軍官上前向他拱手道:“大學士恕罪,今日逆賊於城中作亂,卑職身負王命,巡查東城各處。”
老仆一臉茫然,跑著追在那軍官身後。
馮銓揮了揮手讓他退下,笑著回禮道:“將軍辛苦,不知如何稱呼?”
“卑職烏巴海。”那軍官上了台階,往房內一掃,見兩個飲過的茶碗與棋桌殘局,便問,“不知大學士方才與何人對弈?”
馮銓背脊發涼,身上冷汗直冒,麵色卻不改,回道:“是女。”
烏巴海望了他一眼,快步走進書房,徑直往內室而去。
“將軍……”馮銓一急,跟了上去,正待要攔,門簾已被他掀起。
“爹!”那少女衝了出來,躲到他身後。
烏巴海呆了呆,瞧那嬌俏稚弱的少女抓著馮銓的袖子,露出半張臉來,好奇地看他,心道,不愧是大學士家的千金,果然人才出眾。他摸了摸鼻子,尷尬道:“得罪了。”
馮銓這時才發現她從剛才起就穿著他女兒的衣裳,怪不得看著眼熟,幸好沒犯糊塗,不由鬆了一口氣,笑道:“無妨,女調皮。”
錢昭在內室聽他們話,這年輕軍官的聲音十分陌生,想來從未見過,才敢賭這一賭。
書房之外,幾十名護軍已散作幾班,對學士府詳做搜查。馮銓問:“敢問將軍,不知這作亂的逆賊犯了何事?竟如此陣仗。”
烏巴海心想反正到了明日也是人盡皆知,告訴你又何妨,便回答:“他們竟於豫親王府謀刺攝政王,而今全城已布下羅地網,料其插翅難飛。”
“不知殿下安好否?”馮銓渾身一震,關切地問道。
烏巴海笑道:“幸而王上無恙。”
錢昭聽這烏巴海漢話如此流利,不由暗暗納罕。多爾袞的漢話得比多鐸好,但也免不了帶些口音,這年輕軍官卻一口地道的燕京官話,不看長相還以為是前明勳貴子弟,實在難得。
烏巴海在書房中等著結果,不時與馮銓攀談兩句。錢昭沏了茶待客,隨後便退去內室。
搜查很快有了結果,烏巴海整隊離開,向馮銓道:“卑職告辭。對內眷驚擾之處,還請包涵。”
待其完全退走,老仆上前問:“老爺,這是怎麽回事啊?”
馮銓肅容道:“別多問,那屋裏的就是二姐,記住了?”
老仆跟隨他多年,很是忠心機靈,點頭道:“記住了。”著退出去查看門戶。
錢昭見人走幹淨了,才從內室出來,向馮銓笑道:“大學士果然見機得快,害我白擔心一場。”
馮銓“哼”了一聲,道:“不是認我為父麽,怎不叫爹了?”
錢昭挑眉道:“您如此幫忙,我倒是另有回報。方才內室見你奏本中反對皇帝選後,私以為有些欠妥。婚姻乃經地義之事,便是攝政王也不會斷然駁回,不妨換個法子,哪怕是拖,也比如此直白能討某人歡心。”
馮銓驚道:“你是誰?”他那個奏本雖寫了,卻猶豫再三不曾遞上,原想咬牙賭一把,但經她這麽一點撥,卻立刻有了新點子。此女對清廷內務之熟諳思慮之縝密讓人心驚。
“我麽,無關緊要之人。”錢昭打了個哈欠,笑道,“困了,我去與你女兒睡一屋。”
是夜,京師之內注定無法安眠,禁宮中亦然。
兩宮皇太後與年幼的皇帝都被布防巡查的喧鬧聲驚醒。布木布泰慌亂而茫然,不知宮內有何變故。哲哲強自鎮定,安撫了幼帝與侄女,向一身戎裝的內大臣冷僧機問道:“出了什麽事?”
冷僧機跪地請安後答道:“稟太後,今夜城內逆賊作亂,於豫親王府謀刺攝政王,然其同黨並未全數擒獲,恐宮內也藏其黨羽,是以嚴加察看巡守。”
哲哲聽到這消息,心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複雜感覺,不知是該希望多爾袞一命嗚呼,還是幸運得免。若他真遇刺身亡,現在空下的攝政之位該由誰來接手?濟爾哈朗、多鐸、阿濟格還是遠在四川的豪格,又有哪一個是省油的燈?福臨這皇位本就是從豪格手中強奪而來,多爾袞在時固然物傷其類,以先帝一脈共進退,他要是死了,豪格會甘心做他的肅親王麽?這些人若攝政,不知會不會比多爾袞更加肆無忌憚。
要皇帝親政也並非不能,但福臨年僅十歲,還看不出統攬大局的才具,一旦沒了多爾袞的鐵腕手段,這滿地烽火不知誰來收拾,燕京還能待得住麽?
在哲哲發怔時,卻是布木布泰急問道:“攝政王可無恙?”
冷僧機答道:“皇上太後不必擔憂,攝政王毫發無損,隻是豫親王受了點傷。”
福臨深憎多爾袞,心想他怎麽如此命大,卻不得不咬了咬牙,言不由衷地道:“幸而十四叔吉人相。豫親王沒事吧?”
“回皇上話,太醫尚在診治,應是傷得不輕。”冷僧機內裏冷笑,又道,“請皇上太後安寢,奴才告退。”
哲哲道:“你跪安吧。”
等其退出,哲哲便勸福臨先去睡,對布木布泰道:“此事必有蹊蹺,恐不會就此了結。明日你遣人去探望多鐸。”
布木布泰點頭道:“知道了。”
此時攝政王府中,大福晉瞧著搖車裏的嬰兒,向丈夫問道:“怎麽將孩子抱回來了?”
多爾袞答道:“你先照看些時日。他額涅如今下落不明,多鐸也沒心思顧他。”
大福晉大約明白他為何對這孩子另眼相看,抬頭瞧他並無異樣,便輕輕推著搖車道:“這孩子也是可憐的。生得真漂亮,果然像母親多些。”
“嗯。”多爾袞應了聲,不多時換了一身行袍,又道,“我前邊還有事,你讓底下人盡心些。”完便出了屋子,往議政殿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