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.第九章
兩岸柳枝枯黃,青磚地上滿是落葉,似乎已有幾無人打掃,看來這西苑也隨明室衰微而日漸蕭條了。
湖邊風大,泰良與牧槿奉上鬥篷,錢昭穿妥後為他係帶。多鐸低頭,道:“多尼這孩子性子忒悶,剛才就他不笑。不是讀書讀傻了吧?”
錢昭道:“不笑是給你麵子,怎麽還嫌。你要是覺得念書刻板,不如就停了他的文課。”
“這不行,他喜歡學漢書。”多鐸想了想,,“若是停了,恐怕也不會來找我鬧,多半就自個憋著。”
錢昭笑道:“世子的確少年老成,總端著一張臉有些像攝政王。”
多鐸搖頭道:“這你可錯了,我們哥倆十來歲的時候,那是……無所不為。”
“吃喝嫖賭?”錢昭嘴角微勾,問道。
多鐸恍若未聞,牽起她的手往拱橋上走,道:“這園子景致還不錯,今兒沒白來。你走得動麽?要不我們往島上逛逛。”
錢昭無奈,:“走吧,不累。”
多鐸托著她後腰,貼著她耳邊道:“咱們走慢些。”
錢昭想起件事來,抬頭問他:“二格格的母親為何如此早逝?”
“生完她,身子弱,病死的。”他對嫡妻並無好感,隨口答道,“我本不想娶她,長得黑胖,人也蠢笨。”
錢昭聽他對結發妻子如此評語,不禁皺眉道:“不是因你虐待去世的吧?”
多鐸心頭一跳,道:“可不敢這麽冤枉人!我怎會欺負女人。”
錢昭卻冷冷道:“不聞不問難道就不是欺淩了?你既與她孩子都生了,何必還嫌棄人體胖。”
多鐸心想,怎麽辭跟皇太極一個樣,卻不去頂她,嬉笑道:“我以後自然不會嫌棄你胖。”
她哪裏信,抿唇盯著他看。那目光似刀,他招架不住,隻好道:“我何曾對她不好。隻是實在不上話,總不能大眼瞪眼往一處湊。”
錢昭還欲再,卻見遠處有一隊人迎麵走來,待到近處,才發現是兩宮太後帶著太監侍女迤邐而至。
這狹路相逢怎可能裝作看不見。多鐸隻得上前行禮,笑道:“給太後請安。兩位嫂子安好。”
哲哲看了眼身邊的布木布泰,此刻方明白她為何極力鼓動自己出來散步,心中暗歎,臉上卻帶笑,道:“今日倒是好氣,如此湊巧碰見十五叔了。”視線從多鐸臉上掃過,又看向錢昭。
錢昭斂容上前一肅,哲哲見她腹凸起,便道:“你身子沉重,免禮吧。”錢昭從善如流,還沒蹲到底就被多鐸扶住,順勢站起便靠在他臂彎裏。
布木布泰繃著臉,道:“十五叔好雅興,攜美遊園來了。”
聽她口氣不善,多鐸也不客氣,回道:“秋色宜人,隨便走走罷了。今兒重陽,就不打擾兩位太後逛園子了。過兩日遞牌子進宮裏,倒是有一樁事要煩勞嫂子。”著行了一禮,便帶著錢昭轉身去了。
看他們走遠,布木布泰寒著臉道:“姑姑,你聽他的,‘隨便走走’,就走到這裏來了。還把不把我們放在眼裏?”
哲哲挑眉問:“他就這麽‘隨便’進來了,你待怎樣?”
布木布泰氣結,又道:“他帶的那個,不過卑賤下女,也敢如此無禮!”
哲哲歎了口氣,:“你又何必給自己找氣受。多鐸就這脾氣,連先帝也拿他沒轍。”對多爾袞還能“動之以利,曉之以理”,但多鐸卻是軟硬不吃,無賴勁兒一上來,憑你是皇老子也不賣麵子。她又道:“你還記不記得,那漢女他帶進宮來見過一次,大半年未見,似乎長開了些。”
布木布泰沒由來地討厭錢昭,道:“一副妖媚模樣,指不定今日之事就是她攛掇多鐸搞出來的。他竟為了這麽個低賤的女人絲毫不顧你我體麵。”
哲哲讓太監侍女們遠遠跟著,自己抓著侄女的手,邊走邊語重心長地道:“我們隻是嫂嫂而已,而那個女人卻可以為他生兒育女,你孰輕孰重?這人的心裏啊,遠近親疏明鏡兒似的。先帝在時,即便這許多年夫妻情分,在他心裏你我兩個加起來也抵不上一個海蘭珠。何況叔嫂?”
提起死去的丈夫,布木布泰心中更是憋屈難受,這口氣到底咽不下去。
哲哲不知她究竟聽沒聽懂,自己的身子每況愈下,不知還有幾年活頭,布木布泰連福臨這孩子也壓不住,而今情勢如此尷尬微妙,萬一有所變故……唉,也許隻有缺心眼兒才能身強體健。
被兩宮太後攪了興致,多鐸也不想著逛島了,要回船去再遊一圈湖。錢昭走不動,便在亭子裏暫歇,打發泰良去畫舫上吩咐將船開到附近碼頭來接。
多鐸看著他背影,對錢昭道:“你提拔這奴才做得不錯,往後不妨多給些好處,不僅要他明白跟著你才能出頭,更要知道離了你,他屁都不是。”
錢昭詫異地望著他問:“這是禦下之術嗎?”
他往身後欄杆上靠了靠,揚眉道:“怎麽,不樂意聽?旁人想學,爺還不高興搭理呢!”
錢昭欠身向他行了一禮,抿唇笑道:“哪裏,多謝王爺賜教。”
“知道好歹就成。”多鐸在她下巴上摸了一把,笑著,“往後見的人管的事隻會愈多,你拿得住這些人,我在外頭也好放心。”接著又摟她些心得,錢昭一點就透,與她話再簡單沒有了。
重陽遊宴日落方息,豫王府眾人皆盡興。然則此事畢竟犯了忌諱,若真悄無聲息地過去,反倒更叫人奇怪。
兩日後,攝政王招在京王公大臣內三院大學士於武英殿議政。
因入關之初,漢民人心渙散,明季官員又死的死逃的逃,得用者不多,於是範文程上疏建議連續兩年舉行鄉試會試。此時正值第二年鄉試剛過,大學士剛林向諸王大臣匯報各省情況。
多爾袞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,開科不過籠絡漢人士子,於平穩政局或有助益,但收效甚慢。此刻讓他煩心的另有其事,下烽煙四起,案頭則堆滿了漢臣們請求罷“薙發、衣冠、圈地、投充、逃人牽連”五事的奏疏,然而此五項勢在必行,實在不想再看到任何反對意見。
不知不覺中,剛林完退回班列。按理該由他指示一二以做總結,但還沒等他醒神,就見索尼跪到殿中,向皇帝叩拜,大聲道:“皇上,豫親王近日私入禁苑,實為不敬,應議罪。”
多爾袞雙眼眯了眯,掃了眼索尼,抑不住心火上躥。
多鐸早料到會有人來打臉,自是夷然不懼,慢悠悠踱到殿中。
可還沒等他話,卻是皇帝福臨道:“此事朕知道,前幾日十五叔似乎過要試船。”
第一個拆台的人出乎意料,索尼抬頭滿是驚愕地看向皇帝,硬著頭皮道:“禁宮內院怎可隨意出入,豫親王竟請南苑試船,豈非藐視聖上?何況攜帶家眷遊覽宴飲,如此放浪形骸,若不懲處,則我大清法度何在?”
索尼此人精通滿蒙漢文,起話來也頗有套路,年僅九歲的福臨雖然覺得事情未必有那麽嚴重,卻也想不出什麽反駁的道理。況且索尼為正黃旗大臣,兩宮太後都一致讚其忠勇,福臨對他印象不錯,自然也不想斥責於他。
皇帝不話,其他人可不會裝聾作啞,譚泰嘴角帶著冷笑道:“私入禁苑牧馬的事你不也幹過嗎,怎麽單告豫親王。”
索尼老臉一紅,道:“我之罪乃無心之失,曾罰銀贖免,況攝政王都已寬宥,你舊事重提是何居心?”譚泰和索尼同在正黃旗,卻勢如水火。當初兩黃旗大臣盟誓共輔幼主,如今譚泰、鞏阿岱、錫翰都投靠了多爾袞,剩下圖賴已死,鼇拜現下跟著肅親王豪格在四川軍中,索尼一人獨木難支。眼前形式,如他這般反正也討不了好,所謂虱多不癢債多不愁,哪裏怕再得罪他們一次兩次。
譚泰本來口齒就不如索尼伶俐,聽他搬了攝政王出來一時便噎住了。
多爾袞不吭聲,一手撥弄著朝珠,殿上卻不乏會看眼色的。正黃旗內大臣何洛會上前道:“些許事,何須廷議。皇上寬宏,此後必有聖裁。”
索尼勃然而怒,何洛會原是肅親王豪格部將,卻因賣主扶搖直上,攝政王的威勢已到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地步。他語帶悲憤地環視殿中諸人,道:“如此悖逆不敬之舉,怎麽是事?”然而即便如此,也沒有一人出來幫腔。
寥寥可數的漢臣都噤若寒蟬,滿洲王公們有的望藻井有的玩扳指。承澤郡王碩塞看著他冷笑,而輔政鄭親王濟爾哈朗則連頭也沒抬,不知在想什麽。
多鐸站在殿中甚覺無聊,他還一言未發,他們居然就自己掐上了,大感英雄無用武之地,於是幹咳兩聲清了清嗓,成功讓視線都集中到他身上,才施施然向福臨行了一禮,道:“皇上您看,我不過去了趟南苑,便成了忤逆,若我還想請聖上登船遊湖,豈不是有謀反之心?”
“遊湖?”福臨眼前一亮,道,“十五叔何出此言?朕一向知你之心。”
多鐸歎氣繼續道:“本來我想,皇上年少卻日日為國事憂勞,且又自律甚嚴,無甚消遣,必然會覺得憋悶。而燕京大城,行獵也較關外不便,近日秋高氣爽,不妨到南苑散散心,是以自掏了銀子,修整好幾艘前明畫舫,欲恭請聖上與太後遊賞之用。豈料,有人如此疑我?”
“索尼隻是不知豫親王用心,並非疑你,十五叔切莫為此傷懷。”福臨深怕委屈了多鐸,也不理索尼一張臉漲成豬肝色,不遺餘力地安慰,而後又興高采烈地問,“一艘舫船可載多少人?”
多鐸笑著回道:“幾十上百人不在話下。三海水波平穩,人在船上隻覺微微晃動,並不會暈船,我家子女都無不適,皇上若登船,應也無恙。”
福臨十分興奮,道:“隻是湖罷了,即便是海船,朕也坐得。”
多鐸點頭稱是,又道:“皇上若不介意,可與諸臣同樂,船有好幾艘,人越多越熱鬧。咱們進關之後,成就是打仗,也該學學漢人風雅,所謂張弛有度,別把自己給憋壞了。”這話到在滿洲諸王大臣的心坎裏,但除了他,旁人是不敢出口的。
福臨年幼,自然喜歡熱鬧,欣然同意,又問船上看北海風光如何。
多鐸明白他孩心性,哪裏是在意風景,於是道:“畫舫上可宴飲可聽曲看歌舞,還能招雜耍班子演偶戲幻術。其實遊湖一事,以太湖秦淮一帶最盛,我曾聽南人的花船都是徹夜吹拉彈唱飲酒尋歡……馮學士,你是漢人,一定坐過花船吧?”
馮銓急忙搖頭:“臣是北人,不曾坐過。”
多鐸又看向陳名夏,問:“陳侍郎是江西人,又寫得好詩文,過往總應在畫舫玩耍過吧?”
陳名夏麵如土色,擺手道:“臣也不曾坐花船。”
多鐸也不追問,笑了笑便作罷。
福臨聽到了雜耍,諸王聽到了花船,各自浮想聯翩,但要達成此事,某人的首肯卻是必不可少。
多爾袞見皇帝侄兒熱切地望著自己,心裏總覺得有股子古怪的味道,再看下麵諸王貴胄,一個個目含期盼,若他斷然拒絕,那可真是將一屋子人都得罪了。反正所費不多,不如做了順水人情,便道:“此事交由豫親王安排吧。”
攝政王既點了頭,這事便算成了。
散班之後,阿濟格在殿外拖住多鐸,道:“十五,你到時候讓攝政王與皇上太後乘一條船,咱們兄弟乘另一條,也可尋些美女歌姬,好好樂一番。”
多鐸:“我怎做得了他的主。”
阿濟格卻道:“如若不行,你便陪他坐皇上的船。”
多鐸氣結,甩開他顧自走了。又有尼堪、碩塞、嶽樂等上前圍住他提些建議,以期遊湖那日必要有美可狎。
等人散幹淨了,索尼還在發怔,譚泰嘲諷道:“遊湖你可別來,私入禁苑都是亂臣賊子。”
索尼“哼”了一聲轉身就走,心裏卻想,打江山我也博過命,憑什麽你們狎妓遊玩我要幹看著,尋思著找多鐸謀個位置。
錢昭事後聽武英殿事件的結局,古怪的心情不亞於當時的攝政王。始作俑者卻完全不以為意,反而問她:“那日船上吃食可是在別的艙房做的?”
她答道:“哪有別的艙房,因怕煙氣,畫舫後還跟了一條膳船。船菜做不來急火重油,選些易烹調的食料,事先再備齊點心便成。”
多鐸不耐煩安排那些,揮了揮手:“到時候讓馮千泰良去料理,你教教他們。”
錢昭失笑搖頭,提筆繼續做自己的事。
多鐸見她寫寫畫畫,便問:“這是做什麽?”
“哦,盤下今年府裏開銷。”她下筆很快,在紙格中填入數字,“通算下來,王爺俸祿豐厚,倒是不虞用度不足。”
他好奇地道:“你不用算盤,就這麽倒騰,所得之數到底對不對?”
她看向他,回道:“這是筆算,你若想學,我可以教你。”待她找一套《同文算指》做教材,可先選前編中淺顯的教授。
要是旁的什麽人,他哪會理睬,隻是看錢昭神情那樣認真,拒絕的話便不出來。本打算敷衍而已,哪裏知道這一念之差,便致日後懊悔不迭。若曉得她如此好為人師,且嚴格近乎苛刻,他斷然不會自投羅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