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.第五章
中秋剛過,夜風便有些涼意,廊下掛的絹燈已被當值太監熄了,黑沉沉地在風中微微搖晃著。
牧槿正靠著廊柱發呆,被人從身後拍了下肩膀,駭得差點驚叫出聲,見了來人,壓低聲音罵道:“扮鬼嚇人麽!”
額爾德克拉了她離東廂窗戶遠些,輕問道:“你怎麽跟她的?他兩個,這算好了?”
“我能怎麽?主子心裏自有主意。”牧槿不以為然。
額爾德克見四下無人,便攬了她的腰,笑道:“嘿,她果然是有成算的。今兒晚上什麽日子,就叫王爺把新福晉給撂下了。嘖,所謂打人不打臉,以後怕有得鬧了。”
牧槿見他幸災樂禍,在他胳膊上擰了一記,沒好氣地道:“什麽‘她’?要稱福晉!”
他訝然:“這沒個法,怎麽叫就叫‘福晉’?”
牧槿答道:“王爺吩咐的。不然你跟王爺討法去。”
他哪會討那沒趣,也不再話,笑吟吟地對她動手動腳。牧槿怕被人撞見,又抵不過他力氣,知道正房無人,便推他避到抱廈間去,因上半夜還需當值,稍稍溫存一番便分開了。
亥正已過,東廂的內室卻還點著四個燭台,寬敞的炕床上,錢昭躺著,多鐸趴著,各捧了一軸畫,細細品賞。
多鐸見她還在看那一幅,便將自己手上的遞過去,道:“有什麽好看的?不如瞧瞧這些。”
錢昭瞥了他一眼,笑道:“你那些我剛才都看過了,粗製濫造而已,遠遠不如。”
“衣裳脫幹淨就是粗糙了?”他挨到她身邊,腆著臉問。
她在他發亮的前額上拍了一記,道:“你就胡吧!我問你,可知道這些東西哪裏來的?”
多鐸想了想,回道:“也不一定這府裏原有的。剛進燕京諸王圈房的時候,阿濟格和多爾袞都收拾了些沒用的東西搬來我這裏放。”琢磨了會又笑著,“大約也沒細看,要知道是這些寶貝,估摸著也不能都給了我。”
錢昭道:“什麽寶貝?那幾箱裏,能有一兩幅這般精致的就算不錯了。”
多鐸見她還在看,便湊過去,倒也看出些門道,隻覺得畫上衣冠尚算完整的男女之間,有種不出的曖昧淫靡之意,比那些赤條條的更讓人觀之心癢。
錢昭見他看得認真,指著畫上女人的臉,道:“你看,額頭、鼻尖與下顎處都施以亮白,衣紋繪得如此精細優美,唐寅便是這般筆法。不知是真跡還是仿作,即便是仿畫,也算難得。”
“唐寅是誰?”他問。
錢昭知他對畫一竅不通,便也不厭其煩地解釋:“他是大明有名的才子,善詩詞工書畫,年輕時中過解元,不過卻是因善畫而聞名。”
“你見過他?”
她對著他歎口氣,道:“他成化年生的,死了上百年了,哪裏去見!”
多鐸笑讚道:“畫這樣的圖,這人果然不俗。”繼而又問,“怎麽看不出是原畫還是仿圖?”
錢昭道:“既無印鑒也無題跋,以我的眼力,隻能看出像。我爹若在,可能……”
多鐸從未聽她主動提起家裏人,忍不住問:“你爹在如何?”
她笑容一斂,回道:“不如何。”
他抱她在懷裏,道:“這麽,老丈人比你還能耐。”
她沉吟半晌,方幽幽地道:“我爹比你大不了兩歲。”側頭望他一眼又道,“看上去比你還年輕些。”
多鐸一口氣憋在胸口,差點沒喘上來。端看錢昭和她兄弟的相貌,就知道他那未曾謀麵的便宜嶽丈一定是風度翩翩的美男子。嗯,都女兒像爹,兒子像娘,他雖自覺長得不壞,但比她還是有不如,這麽她應該多生兒子。等這胎落地,便要她給他生幾個俊子,將來帶出去往人前一站該多風光。
錢昭不知他心思早轉到不相幹的地方去了,見他臉色不佳,便道:“不早了,睡吧。”
他喚了內侍進來熄滅燈燭,摟她躺下。閉眼眯了一會兒,忽然道:“明兒讓人把那箱子圖分了,送到各院去。每屋都往櫃子裏擱幾軸,不就是避火用的麽。”
多鐸做了一整晚奇怪的夢,夢中一名陌生的年輕男子邀他上了一艘畫舫。畫舫的艙房兩側都開了一溜窗戶,窗外隻看得見耀眼的水光,透明的窗紗在風中飄舞,豔陽斜照進來,亮得他幾乎睜不開眼。空蕩蕩的船艙正中隻擺了一個棋盤,那人便邀他對弈。忽然,一個五六歲的女孩跑了進來,倚在那人身邊,側頭望著他笑。
然後,他便醒了,居然滿頭冷汗,轉頭看錢昭好端端地躺在身邊,睡得十分安穩。他用手抹了把臉,起身趿了鞋子出了內室,向當值的太監問:“什麽時辰了?”
太監答:“回王爺話,剛過卯初。”
多鐸怕吵著錢昭好眠,轉去正房讓馮千伺候他洗漱更衣。他算是新婚,有幾不用上衙門,今日早起倒是出人意料。不知為什麽,那個夢讓他有些毛骨悚然,渾身不對勁,於是去布庫房跟侍衛們活動一番筋骨,出了身汗才覺好些。
清潔一番後回東廂尋錢昭一塊兒早飯,哪知她還沒起,見牧槿在輕手輕腳地收拾箱籠便問:“你主子最近都幾時醒?”
牧槿答道:“回王爺,福晉近來醒得晚,有時過了辰正才起。”
“可是身上不好?”錢昭一向勤勉,早起晨讀幾乎從不間斷,如此反常讓他有些擔心。
牧槿微微笑著輕道:“請王爺寬心,福晉因有孕在身才渴睡些。”
多鐸也笑了,撫了撫前額道:“是爺大意了。”
牧槿見他沒有別的吩咐,便福了福,退到一邊,將南窗炕上的一個巨大的藍布包袱抱出來,解開包袱皮,卻是兩件大毛衣裳。她拎起上麵的一件狐狸大氅,抖開攤在炕上,抓過一把刷子順著梳理。
多鐸瞧著那白狐裘皮毛油亮不夾雜色,十分難得,便問:“還沒冷,怎麽把這些搬出來料理?這鬥篷毛倒是挺好,去年沒見她穿過。”
牧槿麵色尷尬,不知如何問答才好。
他覺出不對,追問:“莫不是今年的供奉?”多鐸向來不理府裏庶務,對吃喝穿戴隻要不缺著他的,就不過問。
“這、這是攝政王大福晉昨兒遣人送來的。”牧槿結巴道,見他倏地站起,立刻跪下解釋,“送東西的人了,府裏的女眷人人都有,是大福晉體恤……”
多鐸氣得額角突突直跳,看向一旁的馮千。
馮千暗叫不好,也咚地跪下,回道:“王爺,確有此事。”
“好你個狗才敢瞞著我!”多鐸恨得牙癢,隻是左近找不到稱手的家夥抽他一頓。
馮千覺得有些冤枉,伏下認罪,卻:“奴才錯了。隻是王爺您往日不理這些,攝政王若有賞賜,按舊例都是直接入庫。”
多鐸抓著那狐裘擲到他身上,怒氣衝衝地道:“怎不見這直接入了庫?去,給我燒了去。”
牧槿見他震怒,原是大氣不敢出,聽見他要燒衣裳,卻忍不住求道:“王爺,主子本就沒幾件像樣的冬衣,眼見就要冷了,不如、不如留下這一件兩件……”著聲音漸,是因看見馮千跟她打眼色。
多鐸愣了愣,剛想再,卻聽內室錢昭喚牧槿,是她醒了。他陰沉著臉進了裏間,見她懶洋洋地倚著床圍子,火氣便下了大半。
“什麽呢,大清早的那麽吵?”錢昭睡眼惺忪地坐起來,雙腳放到地平上,由牧槿給她著鞋。
牧槿不敢回話,低頭伺候著。
多鐸隻得道:“外麵有兩件皮襖子是給你的。”
“是麽,拿來我瞧瞧。”她道。
多鐸點了點頭,馮千便去外間抱了那兩件大毛衣裳進來。
錢昭撫著白狐狸皮子,笑道:“摸起來挺有趣的。”
多鐸見她喜歡,便也不能提燒衣裳的事,坐到床沿伸手將她攬在懷裏,道:“昨兒我夢見你了。”
她抬頭看他,問:“哦,我什麽樣?”
他看她目光盈盈嬌柔似水,心也軟了,自然不他被那夢境給嚇著,輕道:“是你時候,看不清模樣。”
她伸手撫他肩膀的衣褶,道:“怎做這樣的夢呢。”
他低頭在她頸窩裏吻了吻,柔聲問:“餓了麽?想吃什麽?”
錢昭想了想,回道:“倒沒有特別惦記的。讓他們多備幾樣,待會一桌子吃食擺上來,總能吃飽便是了。”很是平常的一番話,而今聽在他耳中卻似乎另有深意,是不是不與他一處用飯,她便連吃飽也不能了。
多鐸睨了眼馮千,命他去吩咐廚房,自個坐在炕上,一邊吃茶一邊看她盥洗梳妝。她今兒換的若竹色妝花袍子,十分襯她膚色,就是腰身顯得有些了,應該不是最近做的。相較這件袍子,那簇新的茶色坎肩就遜色得多,灰撲撲的,就用赭色緞子包了邊,連衣扣也是半點花巧也無。多鐸端著茶盞,望著她的目光陰森起來,那精致的袍子是從攝政王府帶回來的吧,原來他便是依這樣的喜好打扮她!
錢昭收拾停當,回頭看他,疑惑地問:“有煩心事?”
多鐸一怔,擱了茶盞,牽起她的手笑道:“是在想些事,沒什麽要緊的。先陪我吃飯,餓了一早上等你。”
錢昭微笑,並不追問。
兩人去了正房用飯,多鐸心不在焉,吃了兩個餑餑就停了筷,倒是錢昭胃口好,喝了兩碗粥,水煮蛋、素饅頭與醬白菜各用了一些。
多鐸等她吃飽了,才道:“兵部的題本昨兒送過來了,你幫我瞧瞧。”
錢昭睨他,拿了牧槿遞上來的巾子擦手,:“那些我又不懂,你不是一向自己看的麽?”
他抓住她一隻手揣懷裏,撫摸著道:“都是些屁事,不懂沒關係,瞧著瞧著就會了。”
她抽回手,端坐著望向他:“你又跑去哪裏頑?”
他哪裏是想玩,無奈地道:“衍禧郡王羅洛渾在四川軍中薨了,靈柩這兩日運回來了,我去他家裏看看。”到此事他傷感起來,“他才二十四歲,論輩分還是我侄孫。”
錢昭道:“亂世博功名,哪有多少長命百歲的。”
多鐸擺手道:“你不知道,我七哥饒餘郡王三月裏也去了。就不知我壽數如何,你得對我好點。”
錢昭知他隻是撒嬌,卻不免有些難過,撫著他臉道:“怎麽是對你好?”他二人現下如此,恐是理不容,不知會得何種報應,而她心底竟完全無懼,倒也奇怪。
多鐸讓馮千把題本都給她擺到炕桌上去,道:“幫我應付了那些東西就是好了。你先看著,累了就歪一會兒。”著便帶人出了屋去。
多鐸沒有立刻出院門,徑直去了東廂坐著,過了一盞茶功夫,吩咐馮千道:“派個人去正房,把那個丫頭牧槿給爺叫過來。心些,別驚動了福晉。”
牧槿進了屋,見多鐸在背光處坐著,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,心裏打著鼓,行禮之後便在一旁站著,等待示下。
多鐸轉著扳指,命令道:“把你主子箱籠打開,衣裳首飾都拿出來。”
牧槿聽他語氣冷硬,不免腹誹,在錢昭麵前裝得倒好,一句重話也不敢,對著下邊人又是這副樣子。雖這樣想著,卻也不得不依命行事。
錢昭的衣飾不可謂不多。但舊日在豫王府做的那些袍子,不是藍就是灰,幸虧錢昭顏色好,丫鬟的料子也穿出些妍麗來。在攝政王府不過幾個月,卻裁了春裝夏裝十幾套,用料無不是出自南京蘇州織造的上品,而光妝花紗的夏衫就有五六件之多。金銀頭麵釵環之類,大約裝了兩匣子,攤開來看頗有可觀之處。
多鐸撿起一根金累絲嵌紅寶蝙蝠簪,端詳良久,問:“她月例多少?”
這話卻不是跟牧槿的,馮千本是垂頭站在下首,聽他問話,硬著頭皮上前,答道:“回王爺,福晉一直隨著您跟前伺候的老例……”
“多少?”他將簪子扔回木匣,冷冷問。
額頭沁著汗,卻不得不答:“一兩二錢。”
多鐸看著他冷笑了聲,道:“叫裁衣裳的婆子進來,給福晉量了尺寸,先做八身秋衣。再去庫裏尋好的皮子,把冬季的襖子袍子都備起來,做好了先拿來我看。”
馮千低頭應是,心裏卻極不安。他跟了多鐸十幾年,很明白他的脾氣,若是他將自己訓斥一頓,這事就算過去了,但要是像現在這樣掐脖子似的不罵不罰,恐怕就沒那麽簡單了。隻是這件事也不能賴他啊,錢姑娘無名無份,份例供奉如何能越了規矩,況且她跟著多鐸起居,也不會短了什麽。隻是攝政王府如此大方,寄居的侍妾還真當正頭福晉似的供起來,倒顯得這邊氣了。如今王爺正是熱乎的時候,心尖尖一般捧著,自然不會覺得自己疏忽,做奴才的不能體察上意,便大大有罪了。
多鐸出門前道:“把那些東西都給我打包了丟出去。”
牧槿嘀咕道:“那福晉明兒穿什麽啊。”
多鐸噎了一噎,才:“等新衣送過來再扔。”
羅洛渾的府第在宣武門內的石駙馬大街,格局不大,正殿是八旗進京圈房之後才修的。郡王府如今辦著喪事,到處掛著白幔,多鐸來祭,因羅洛渾的兒子年紀還,便由他的弟弟喀爾楚渾在外迎接。
在靈前祭奠之後,嫡福晉佟氏全身縞素,在正殿回禮。羅洛渾沒有妾室,隻有這一位福晉,夫妻兩個感情甚篤。多鐸卻不怎麽喜歡這位嫡福晉,隻因她十分善妒,不容丈夫納妾也就罷了,連平時玩樂也要管束。
佟氏也不過二十來歲,膚色泛黃,腫著眼皮,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樣,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厲害。她請多鐸在偏殿坐了,親自端了茶上來。
多鐸可憐她,道:“你家大阿哥的旨意過些日子就下來了,隻是他年紀還,估摸著會先冊了世子,等大些再襲郡王位。”
“謝豫王爺記掛我們孤兒寡母。”佟氏眼淚撲簌簌地掉,道,“攝政王大福晉剛才過來祭了我家王爺,這會子要走,容我去送送。”
多鐸見不得女人哭成這樣,便道:“嫂子來了麽?我倒是正巧要與她些事兒。”
佟氏便帶他去見了攝政王大福晉,知趣地退出去,留他叔嫂話。
大福晉見他氣色不錯,笑道:“你昨晚上洞房花燭,這會兒精神倒好。新娘子可合你意?”
多鐸早忘了這回事,現在想起來,尷尬一笑,道:“呃,還好,謝嫂子關心。不過就是個側福晉,我想過些時日娶繼室,才是正喜事。”
大福晉訝道:“繼福晉?你看中哪家的姑娘了?”
多鐸笑回道:“不是在旗的。我出征的時候不是讓她住你們府裏了嗎?還要謝嫂子幫我照顧她數月。”
大福晉驚得一下站起來,指著他道:“她……那女娃是漢人,你怎麽能娶她做繼福晉,你、你不是瘋了吧?”
“嫂子放心,這事我想好了。以前我娶妻都是他們是誰就是誰,而今總要讓我自己做一回主。我都三十好幾了,就想過點舒坦日子,誰要敢擋著,就別怪我不客氣。”多鐸喝著茶,神色輕鬆地道,“攝政王那,你就更不用擔心了,我去跟他,定是能應的。”
大福晉看他臉上雖笑著,眼底卻冰冷,讓她有些心驚肉跳,撫了撫胸口道:“嫂子不是管你,但這事還是再商量。你這樣不管不顧的,沒得讓你哥為難,讓那些和你們兄弟做對的人稱心。”
多鐸笑著點頭道:“嗯,還是過些時日,待我將事做周全些。她如今有孕了,怎麽也得等孩子生下來再辦。”
大福晉又是一驚:“她懷上啦?”
“是。”多鐸瞧她神情便曉得她是果真不知,送來的兩件大毛衣裳卻明顯是給孕婦穿的,此中情由不言而喻。
大福晉憂心忡忡,也不讓他送,自行回府去了。多鐸送她上車,便樂嗬嗬地回家去,尋思著與錢昭一塊兒吃午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