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人情

  裴揚睫毛輕顫了一下,他垂著頭倒是沒叫太皇太後瞧見。從剛進來到現在,他一直躬身行禮,身子都沒有一絲的動靜。


  這下,顫了睫毛算是他最大的動作了,他剛躬著的身子又深了一分,道:“臣一心許國,尚沒有成婚的想法。多謝娘娘掛懷。”


  太皇太後嘴角輕輕笑了笑,侍女為她掀起了珠簾,她越過裴揚,到了那黃花梨喜鵲石榴紋寶椅上坐下。


  “景炎十六年的探花郎,哀家記得沒錯吧,你和柔嘉的駙馬是同科?”


  裴揚聽了太皇太後的問話,轉過身來,麵對她的方向,又是行禮應答了話。


  他和王鵬同科,太皇太後自是知曉,也沒什麽好隱瞞。


  答畢,太皇太後的內侍給他看了座。這一坐下,裴揚就明白了,今日這事情許得說完才能走。


  “當年先帝說你的家世太過顯貴,不能做狀元,這樣會寒了寒門學子的心,如此才提拔了王鵬做狀元。也因此,王鵬有機會做了駙馬。你如今這般支持長公主和駙馬和離,可有當年的緣故?”


  裴揚沒想到太皇太後問得這麽直白,這一次,他端坐在椅上沒有行禮,隻是答道:“娘娘,臣絕無報複之心。先帝當年裁決正確,臣無異議。臣確實堪當不了榜首。”


  “哀家是女人,看到的不是這個,是別的。”太皇太後雙目凝向裴揚潭水一般的眸子,問道:“你九歲就做了東宮伴讀,應該和幾位皇子公主很熟吧。當年柔嘉日日跟著她五個哥哥一起玩,你們會不認識?”


  她盯著裴揚的眼睛就是希望,能從這最不能騙人的眼睛裏,看到端倪。


  可裴揚神色依舊自若,隻是答她,“臣與長公主並無淵源。”


  太皇太後收回目光,靖遠侯家的孩子,果真是不一般。


  “如此最好,年紀大了,總容易多想。”她手指轉了下自己的鎏金玫瑰戒指,又將手指放在寶椅的扶手上點了點,“長公主的事情,說來也容易。哀家做個主,為自己的孫女討個公道,想必群臣也能理解。隻是哀家為什麽要這麽做?”


  “請娘娘明言。”裴揚第一次主動對上太皇太後的目光。


  隻看太皇太後仰頭說了句:“你記下哀家這個情,日後要還的。”


  延和元年,柔嘉長公主與駙馬和離。


  太皇太後懿旨曰:駙馬行事乖張,寵妾滅妻,蔑視皇室。罷免兵部侍郎之職,流放邊關。王氏一門,十族之內永世不得為官。駙馬之母王蔣氏,出言不遜,大逆不道。念其年事已高,罰做苦役三年。


  鍾漪沒想到自己和離之事來得這麽順暢,更沒想到太皇太後會對王鵬這麽狠。


  既然這婚離成了,長公主府也被弄得烏煙瘴氣,她一日也不願意待,上.書央求回宮去住。


  卻沒想到這次被駁了回來。她問送信的黃門為何,黃門隻道陛下聽了諫議大夫裴大人的話,要送長公主去奉國寺修行。


  鍾漪本以為裴揚是個明事理的大好人,如今火冒三丈,男人果然都一樣嗎?去了奉國寺不是變相承認她有錯嗎?


  她氣不過,直接出門乘了馬車就向靖遠侯府奔去。


  和離的公主再回宮裏去住,合情合理,往常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,怎麽到她這就不行。


  偏要去寺裏做尼姑?


  就因為她對王鵬母子和那幾個妾室大打出手?

  靖遠侯府門前的小廝看見柔嘉長公主府的車駕,還沒來得及通報,就看見長公主一襲長裙直接躍下車,連車凳都沒用。


  然後就覺得自己耳邊掛過一陣風,長公主就沒影了。


  “你家少爺呢?”鍾漪走得步子極快,身邊的芝菡和侯府的管家都跟不上。


  管家擦著頭上的汗,詢問著:“您,您找我家哪個少爺?”


  “還能有誰!裴揚你給本公主出來!”鍾漪叉著腰在侯府一聲怒吼。


  她隻小時候來過這裏,如今這路都不認得了,也不知裴揚躲在何處。


  裴揚聽見鍾漪的聲音,手裏的書不注意得掉在了地上,他也沒撿,順著聲音的方向出去,就看見她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。


  自她成親後再沒見過,一年了,再見這是來興師問罪的?


  他將自己的心思沉下來幾分,平平問道:“長公主殿下到訪,有何吩咐?”


  “吩咐!我哪敢吩咐你!我都要出家去做尼姑了!”


  裴揚聽她這話,知曉了來意,而後伸出手臂做了個請的姿勢說:“長公主請隨臣移步他處,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。”


  可鍾漪正在氣頭上,哪裏肯聽他的話。


  “就在這說!本公主哪都不去!”


  說罷,她還虛勢踢了裴揚一腳,但是沒踢著。


  裴揚搖搖頭,沒理會她,轉身就要走。


  “誒誒誒,你別溜!”


  鍾漪左右看看,做出一副抓賊的樣子,給自己下了個台階,然後跟在裴揚後麵到了書房。


  剛來就被人將了一軍,她的心情更加不爽。但好像從小她和裴揚鬥,就沒贏過……真是遇上硬茬了!

  可她長公主便就是吃軟不吃硬的,隻見她一躍而起,指著他的鼻子罵道:“你怎麽不去做尼姑!”


  總要把氣勢贏回來!


  “公主,臣做不了尼姑。”裴揚依舊那副冷靜的樣子,抬眼正瞧著氣急敗壞的鍾漪。


  他的眼睛眨了眨,又收回了目光。他把一邊手肘撐在椅子扶手上,慢慢道:“那事是太皇太後的主意,於臣無關,您可以拿了拜帖入宮去問。”


  鍾漪看著眼前這個欠揍的人,對啊,這才是裴揚啊。在東宮做伴讀時就總和她過不去,人前一副全天下屬他最會做人,最懂事乖巧的樣子,人後爬樹,掏鳥窩,逃學,什麽都幹!

  她輕哼一聲,心想,自己真的是被那亡魂看到的情形給蒙蔽了,才會相信裴揚是個好人!他原本就是個道貌岸然,兩麵三刀的家夥。


  鍾漪向坐著的裴揚又走近了兩步,咧嘴一笑,緩緩從懷中掏出一把剪刀來,“你做不了尼姑,那定是能做和尚的,本公主就送你一程!都省得你剃度了!”


  看見剪子的裴揚,蹭得一下站起來,他咽了咽口水,還算保持冷靜地說:“你,你,這太危險了!快收起來!”


  他是真的有點怕這女人瘋起來,把他頭發剪了.……

  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啊.……

  鍾漪看著那個還在盡量保持冷靜的裴揚,咧嘴笑得更明顯了些,她藐了他一眼,抬一條腿就跨上了裴揚身後的椅子.……

  侯府的下人都在議論,這長公主剛剛和離,二少爺就和她單獨相處,怕是被老夫人知道了會怪罪。


  他們這議論還沒起勁,就看見二少爺逃命似的從書房跑了出來。


  後麵長公主拿著一把剪刀追著。


  而二少爺頭上的發冠七扭八歪的,頭發也有幾綹散亂。


  這下侯府的下人都慌了神,不知道長公主這是對二少爺做什麽了。


  “快,把她攔下!都楞著幹什麽!”裴揚看著那些看熱鬧的人,怒從中起。他這頭發都要沒了,竟還有人看熱鬧!

  可下人們哪裏敢攔著公主,都怕會傷了公主玉體,但又怕公主傷了二少爺。


  隻能一股腦兒地放下手中的活計,跟著他們倆後麵勸說著。


  “公主,您慢點,別傷著自己。”


  “二少爺您也慢點,別被公主傷著。”


  這下靖遠侯府好不熱鬧。


  自靖遠侯戍邊以來,這府裏除了世子裴提成婚,就再沒熱鬧過。


  鍾漪跟著裴揚跑了一路,跑到假山那邊是真的跑不動了。裴揚這廝身高腿長跑得太快,又會武功,如今躍到了那假山上去了。


  她扶著膝蓋喘著粗氣,揚起手指指著裴揚,斷斷續續地說:“你有本事下來,別給我飛來飛去的!”


  “我都說了,這事和我無關。您何必和我過不去。您有本事,去找太皇太後算賬去。”


  裴揚好歹是簪纓世家出身,將門之子哪怕做了文官也是勤修武藝。他如今倒是雲淡風輕地看著下麵的鍾漪。


  “你……你就知道欺負我!你有本事欺負我哥去!”


  鍾漪此時腿酸難耐,她本想再舉起剪子追他一番,確實在沒力氣了。剪子被她一下子丟在地上。人也蜷縮地蹲下,累得起不來了。


  她剛要罵下一句話,就看一個墨色的衣角從上麵落下,她抬起頭看著裴揚伸出來的手掌,再看看他背後映著的日光。


  跟佛祖下凡救世一般,這人就喜歡狗熊裝英雄。


  她咬著牙忍著酸痛也沒接過他的手,顫顫巍巍扶著假山起了身。


  裴揚看著自己艱難起身的公主,伸出的手指顫了下,又急速收回到背後。


  “修行一事,還有回旋。陛下與臣都在盡力,公主再等幾日。”


  鍾漪在回長公主府的馬車上,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打架,卻還不敢睡著。


  長公主府沒了王鵬,卻還有別的事情要處理。


  鍾漪要芝菡從集市上買了幾個麵相老實,又身強體壯的家丁回來。


  她剛回府,就看見那些家丁壓著孫氏父女在廊下等她。


  鍾漪拍拍腦袋讓自己打起精神來,她走到房間,讓家丁把人提上來。


  “我記得,王鵬以前常帶你出去見人?什麽清談會,泛舟遊,沒少去吧。”


  那孫氏臉上身上都有傷,沒了王鵬,自然沒人罩她,被教訓了一頓,如今還麵臨著性命之憂,隻能哭著磕頭求饒:“公主,公主,是奴錯了,奴真的錯了。您饒了奴一條性命吧。”


  鍾漪喝了口茶提提神,眼神中的迷離困頓消解後,飛出一句:“你們父女二人倒是他的好狗,定然知道不少他的事情,不然他臨走前也不會想殺了你們父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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