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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幾天後,一個死寂的夜晚,半夜時分,整個院子靜悄悄的,家人都已睡熟了,虎爺穿戴整齊,戴上花翎,穿上自己最喜歡的一身宮繡大靠,撐著雙拐,勉勉強強踉踉蹌蹌,手拿戲台下練功用的寶劍,站到院子裏,月色昏黃,四下裏寂寞無聲,樹木的影子都翹愣愣的,夜色微涼,樹木不搖,天上星星不亮,銀河隱隱約約依稀可見輪廓,正是半夜子時,一段煎熬不由心底自噴湧而出:


  一輪明月照窗前,


  愁人心中似箭穿。


  實指望到吳國借兵回轉,


  又誰知昭關亦有阻攔。


  幸遇皋公行得方便,


  他將我留在後花園。


  一連七日眉不展,


  夜夜何曾得安眠。


  俺伍員好一比喪家犬,


  滿腹含冤對誰言?


  俺好比南來失群雁,


  俺好比波浪中失舵舟船。


  俺好比魚兒吞了鉤線,

  俺好比淺水龍久困在沙灘。


  思來想去我的膽腸斷.……

  開口時老淚縱橫,一曲罷血氣翻湧,唱完這一段,虎爺停了一下,隨手往旁邊習慣性的一抓,手卻抓了一個空,扭頭一看,再沒有桌子也沒有那把常用的小茶壺,更沒有潤喉的高粱老酒,這才回過神來,這不是當年的練功情景。現如今自己的肋下是冷冷的拐杖,身邊是空蕩蕩的院落,是一地的蒼涼,虎目圓睜,把手中的寶劍慢慢來回打量了幾遍。忽然把頭一仰,長歎一聲,寶劍一橫,脖項血湧如泉。


  虎爺去了,大音無聲。


  寶劍墜地,伴著一世英雄。


  黎明時,虎爺的夫人醒來,今夜格外漫長,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。從院子裏一步一步走回屋子,虎爺的妻子慢慢把熟睡的孩子用被子裹好,在孩子身邊放上家裏僅有的一塊大洋,吻了吻孩子,又俯著身,含著熱淚端詳了孩子好一會兒,然後牙關一咬,懸梁而盡,隨虎爺撒手走了。


  飽經風霜的虎爺,那麽多的無奈事,那麽多的歲月情,那麽多的風雨聲!一代名伶就這樣隕落了。平生最愛穿的那套宮繡大靠穿在他身上,他用過的長槍、馬鞭、帥旗默默陪著他上路。


  虎爺死了,夫人死了,鬼子兵也就撤了,虎爺的孩子還活著,鬼子也沒再動殺機,隻是孩子被孤零零遺棄在了這個虎狼當道的世上。鄉鄰們周濟著這個可憐的孩子,一個月後,虎爺的孩子悄悄的被人抱走撫養。被誰?被愛慕虎爺敬重虎爺的紅豆,剛剛從鬼子的憲兵隊裏放出,一襲青衣,滿頭短發,身上滿是傷疤。虎爺已去,自己容貌已毀,從此,一生再不踏上戲台。


  北風肆虐,天寒地冷。濰縣城郊一抔新土,孤孤零零,那是虎爺的最終歸宿。


  虎爺墳前,紅豆懷裏抱著沒了爸爸媽媽的“小虎爺”,頭上紮著白布,燒過了銀錁紙馬,“師父您愛吃白瓜子,愛喝高粱老酒,今兒這


  是我給師父剝的一袋瓜子,給師傅你打的一瓶你最愛喝的高粱老酒,師傅,你吃好了喝好了,好好上路,陪著師母。記得師父有一次曾經開心的對我說,等我長大嫁人的時候要送我滿滿十箱陪嫁的嫁妝,記得我曾說我會常給師父剝瓜子吃買好酒喝。可萬萬沒有想到,您就這樣走了,甚至還沒告別,這一別竟是永遠……對了師傅,您的孩子我會好好撫養長大,等您的孩子長大了,還唱武生!”


  紅豆在墳前為虎爺倒上三杯酒。


  “虎爺,您喝。徒兒我在您麵前再唱最後一回。”


  孩子靜靜站在一邊,紅豆滿麵含淚,水袖舞動。


  “勸君王飲酒聽虞歌,解君憂悶舞婆娑。贏秦無道把江山破,英雄四路起幹戈,自古常言不欺我,成敗興亡一刹那,寬心飲酒寶帳坐。”。


  唱著唱著,那雙美眸中漸漸漫起水氣,“漢兵已略地,四麵楚歌聲,君王意氣盡,賤妾何聊生……”


  虎爺走了,可在百姓們心裏,他還活著。


  摸骨神算劉瞎子為虎爺抱打不平,把虎爺的事情編成了大鼓書,到處傳誦,大鼓書說的是虎爺三打惡賊扒眼子白。一打扒眼子白偷雞做盜最無恥,二打扒眼子白調戲戲班貞節女,三打漢奸頭子扒眼子白認賊作父喪天良。最後傳到鬼子耳朵裏,劉瞎子讓鬼子抓去,按上了一個通匪是共匪探子的罪名。


  鬼子一來,其實劉瞎子就已經知道自己的結局。


  院子裏,風兒涼涼,陽光淡淡,劉瞎子麵對著鬼子站立,瘦如木柴的身軀站得穩穩當當。偌大的庭院湛藍的天空,輕如柳絮的雲朵,這一切都那麽親切。鬼子大官讓劉瞎子算命,讓劉瞎子摸骨相,劉瞎子卻給鬼子打起了啞謎,他從懷裏掏出早就請人寫好的布條,上麵寫的是兩句偈語,遞給鬼子官,然後說道:“欲知褔凶,看此便知。命運前程,具在其中。”幾個漢奸頭子趕緊圍過來,見那塊白布上寫的是:


  “白馬扁箱難下舟;欲休妻妾夫掉頭。好色隻怨輕浮哥;從善卻須姐風流。”


  他們反反複複看了幾遍,仍然不解其意。最後,鬼子官壓住性子,“劉瞎子,請您解釋,我們的實在看不明白。”


  劉瞎子哈哈大笑,又唱起了那首老的不能再老的歌謠,“天羅羅,地羅羅,天圓地方一個饃;金羅羅,銀羅羅,金銀滿堂不嫌多;南羅羅,北羅羅,南南北北布衣多;白羅羅,黑羅羅,世間萬事皆因果;好羅羅,壞羅羅,一把鑰匙一把鎖;早羅羅,晚羅羅,早早晚晚一個穴;風羅羅,雨羅羅,風風雨雨橋頭多;笑羅羅,哭羅羅,從來秤杆配秤砣;大羅羅,小羅羅,轉眼相逢又相別;你羅羅,我羅羅,哈哈一笑兩不著;長羅羅,短羅羅,鍋碗瓢盆磕碰多;生羅羅,死羅羅,生生死死又如


  何。”一邊唱一邊搖著手裏的銅鈴。鬼子官及手下嘍囉都連忙倒退幾步站定。


  唱完了,劉瞎子收起銅鈴放到衣袋中,拿著布條解釋偈語,鬼子官們連忙再上前兩步近聽,劉瞎子不慌不忙說道:“白馬扁箱”為“騙”,“難下”為“上”,“欲休妻妾”為“西”,“夫掉頭”為“天”,這兩句說的是“騙上西天”。說到這裏,聲音陡然提高,“小鬼子,你們全都去死吧,”一語未完,忽然,手中竹竿猛地一下向前捅出,正捅在麵前的鬼子官的眼上,一隻眼睛被戳成了血窟窿,當場血噴三尺,鬼子官一聲大叫,捂著眼睛,砰然倒地。其餘的鬼子官連連往後倒退幾步,倒吸一口涼氣,呆立當場,劉瞎子手執竹竿,穩穩站立,放聲大笑。這時,周圍的鬼子兵嘩啦一聲圍了上來,舉起刺刀一頓亂刺。劉瞎子兀自挺立在血泊之中,雙目圓整,氣絕身亡。鬼子兵割下他的腦袋,掛在城門樓子上示眾。


  此後,一連三天城裏都回蕩著摸骨神算劉瞎子的聲音,又唱起了那首老的不能再老的歌謠,伴著銅鈴聲聲,“天羅羅,地羅羅,天圓地方一個饃……”


  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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