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8
保鏢欲和夫人一塊私奔,但夫人猶豫不決。保鏢為此一直悶悶不樂。
一天晚上,夫人的窗戶裏偷偷塞進一封信。一見信紙那個疊法,夫人便知道是誰寫的。趁著無人,夫人不動聲色的展開。信箋如下:你是否在乎過那些對我們來說美好的記憶,請好好考慮一下吧:如果走,請馬上走,我已經累了,從身到心,真的很累了,無數個失眠的夜晚,我獨自一個人,麵對沉沉的夜色,在清月的冷光裏,一遍一遍地數著過往的日子,一切都是那樣清晰。我不想再這樣維持下去了,實際上,照目前的這種樣子,一切都已經無法再維持下去,這種局麵,對於你,對於我,都是一種傷害,時間愈久,傷害越深,如果抓不住手心裏的沙,那麽請選擇放手,那樣,對於我們彼此,都是一種最好的解脫。
信上沒有署名,但夫人知道是誰。呆呆看著信,淚珠在她眼裏打著轉,她的心忽然有點疼,她歪著身子倒在炕上。炕上很暖,孩子在一邊早已酣眠。
夫人一連幾天悶悶不樂,眉頭緊鎖。
究竟該怎麽定奪,她心亂如麻。
這人啊,有享不了的福,沒吃不了的苦。一輩子,不在渾渾噩噩裏奮起,就在渾渾噩噩裏掙紮。
細心的丫鬟發現,這兩天,夫人頭上的那支碧玉簪子也悄然不見了,丫鬟發現,少了這支簪子,感覺夫人的神情氣色似乎缺了點什麽似的,讓丫鬟自己的心也變得有些失落。
大當家的以為是看護孩子累壞了的緣故,愈加心疼,夫人生日時送了禮物,送給夫人的是全套金銀首飾,孩子的是金鐲子金項鏈,還給夫人做了一套上好得戲服,那繡工是京城的繡工,針線是一絕,那金線銀線壓的特別細密,夫人喜歡,但舍不得穿。夫人又有點舍不得走了,她從心底舍不得這樣的日子。她實在拿不定主意。保鏢和夫人密計,說起眼前的形勢,不能再讓孩子待下去,再待下去孩子可能會出事,隻能讓孩子莫名“失蹤”。
盤龍山是個好地方。就拿冬天來說,盤龍山上的每一個冬天,當雪花大量飄落,山上的樹木叢林就會形成一條條漂亮的霧凇帶,欣賞美麗的霧凇會把每一個愛美的人都變成一個傑出的詩人,詩情伴著浪漫隨著雪花飄舞。領略寒氣刺骨的熱情邀請,吃熱氣騰騰的毛肚火鍋,睡燒得滾燙的大土炕。山上有時積雪達兩米多厚,一個月都不會融化,山上的人就變得像是北極的白熊,一天天貓在雪窩窩裏。
夫人這些天待在屋子裏,每個失眠的夜晚,看著皎潔的星空,腦子茫然一片,亂糟糟的。她忽然覺得,這世間萬物都是上帝的玩偶,他創造了你並沒有保證結果,因為他的遊戲法則瞬息萬變。在這場遊戲中似乎沒有過去,沒有現在,也
沒有未來,沒有你,沒有我,也沒有他,上帝隨時可能改變遊戲法則,讓你不由自主的站在別人的位置,讓別人忽然跑到你的位置,隻要上帝樂意,隻要他感覺這樣做有意思,有必要。
突然害怕起來,不知道為什麽,覺的時間不再是時針跟分針百無聊賴的旋轉。每一天,每一分,每一秒,每一刹那,自己的生命都在飛逝。有時候就覺得,自己無時無刻不在與原來的自己訣別,不斷從舊的時光剝離,舊的自己已經死去。
想到死這個字眼,身上頓時不寒而栗,這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,可它卻又隨時會悄悄向自己靠攏。她知道死神的麵孔是猙獰的,是恐怖的,是可怕的,但是自己的新的生活的一頁才剛剛開始……
這一年的冬天,孩子的出生讓山上格外熱鬧,也少了幾分寒氣。轉眼,孩子就一歲多了,張開小嘴,咿呀學語,特別活潑可愛,最是喜歡熱鬧。
春節前腳剛過,元宵節緊跟而至,城裏張燈結彩,掛燈籠猜燈謎吃元宵放煙花逛廟會品小吃,還耍大秧歌。城內各路要口和主要樓台寺廟門前,高搭彩棚花山,特別是在商號林立的大街上還搭了不少彩棚。幾家大商號還首次使用“泛美利亞”招牌的留聲機,播放戲曲音樂唱片,十分引人注目。夫人也有了興致,帶著兒子和丫環去看花燈。
走在濰縣城裏的街上,夫人不禁想起前些年來看花燈時的故事,感慨時間過得真快。城裏有放孔明燈祈福許願的習俗,星星點點的孔明燈漫天飛舞的樣子浪漫又有氣氛。街市上很多人都在放飛,丫鬟特別想放一個。“小孩子放的東西,我們還湊什麽熱鬧。”但在她的攛掇下,夫人也動了心思,於是買了幾個。
“可你知道它的來曆嗎?”夫人問道。丫鬟搖搖頭,“這還不就是一盞燈唄,還不是用來逗孩子玩的?”夫人笑了,“才不是呢。它的來曆可有說法。孔明燈又叫天燈,相傳是由三國時期的諸葛亮所發明的。聽過三國故事嗎?”丫鬟點點頭。“當年,孔明被司馬懿圍於陽平,無法派兵出城求救。孔明算準風向,製成會飄浮的紙燈籠,係上求救的訊息。其後果然脫險,於是後世稱這種燈籠為孔明燈。這是一種祈福的燈,能放飛人的美好願望。”聽完夫人的介紹後丫鬟恍然大悟。
拿著孔明燈,點了火,用手捏牢它的四角,等它的頂部鼓起來,就開始緩緩上升,慢慢地離開雙手,飄起來,像醉漢一樣搖搖擺擺,慢慢悠悠的越爬越高,漸漸融入了星空。夫人靜靜看著。
“夫人,許個願吧。”丫鬟一聲提醒,夫人才回過神來。“好啊,一起來許願吧。”主仆兩人閉上眼睛默默許下各自的願望。
夜已
深了,微風拂麵,天空中孔明燈星羅棋布,寄托著人們美好的願望。滿天的孔明燈像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慢慢的飛向遠方,把漆黑的夜空點綴得更加美麗。
但這一夜卻命中注定不太平。
丫鬟抱著孩子,跟著夫人,在人群中穿來擠去,不提防,忽然有人從後麵拿一塊濕濕的巾帕捂在她的臉上,頓時一股藥味衝進了鼻子,隨之她軟綿綿倒下,孩子被人接過去,自己被人架著胳膊扶到街道一邊的牆角,放在地上。等夫人發現,叫醒丫鬟,四下尋找,孩子已經不見了。
丫鬟醒來,聞聽這個消息,不啻晴天響了一個霹靂,立時兩腿一軟,癱在了那裏.……
回到山上,大當家的一聽孩子丟了,當時就火冒三丈,怒不可遏,把夫人大罵一頓,把丫鬟用粗麻繩一係給吊了起來,用荊條擰成的鞭子蘸上水狠命的抽打。丫鬟被鞭子抽的口吐鮮血,整整吊了三天,差一點死過去,就還剩最後一口氣,被關進了黑牢。晚上,保鏢悄悄來給她送飯,安慰丫鬟。丫鬟看著保鏢手裏的饅頭,喉嚨裏卻說不出話,一張嘴,就咳嗽出血沫子,眼裏隻是默默流淚,覺得對不起夫人,對不起孩子和大當家的。山寨的人下山四處尋找孩子,但卻毫無消息。新春正月還未過完,整個山上變得死一樣的氣氛。
丫鬟從心裏感激保鏢,悄悄喜歡上了這個樸實的小夥子。夫人幾次去城裏找尋,還幾次下山去熊耳山的香積寺裏拜佛求菩薩,祈盼兒子回來,但都沒有結果。這事成了一個懸案,找到兒子成了大當家的一個心結,他急得吐血,養了好長一段時間,身體才慢慢恢複,夢裏都很多次說夢話都喊兒子的名字——豆豆。
卻說大盜金錢豹死後,他手下的盜匪紛紛潰散如枯葉飄零,特別是那幾個曾經跟著綁架過二少的小弟四散逃命,像狐狸一樣躲開龍縣長及官軍的追殺。鬼子占據濰縣城後,這幾個黑道人物紛紛竄出投靠鬼子,搖身一變穿上一身黑皮成了漢奸特務,專門禍害中國人,又開始在濰縣城裏耀武揚威。可令人大跌眼鏡的是,最後龍縣長竟然也投誠了日本人。
龍縣長怎麽也會鑽到日本人的石榴裙下呢?這說來話長,自從日本人來後,龍縣長聽聞濟南青島陷落,省主席韓複榘一槍未放帶著三十萬大軍逃過了黃河,把整個山東拱手讓給了日本人,坐鎮濰縣城的他掂量許久。最後一槍未放,倉皇撤退,攜著多年積攢的財產和那塊磨得溜光朱紅的的縣長大印,帶著自己的貼身衛隊,想追隨著南撤的國民軍隊,奔投到重慶。可逃跑了沒多久,半路上又聽到了韓主席因臨陣脫逃被秘密槍決的死訊,嚇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,怕自己也重蹈覆轍,於是把心一橫
躲進了山裏打開了遊擊,這打遊擊可比不得在城裏優哉遊哉當縣太爺,那個苦啊實在讓人受不了,不多久,這日本人一來,對各種抗日武裝進行瘋狂圍剿。龍縣長的隊伍缺醫少藥缺槍無彈,他反複捉摸,和日本人開戰無疑那是送死,要投奔八路呢自己吃不了那個苦,想投奔國民政府弄不好也是一死,還要落個臨陣脫逃貽誤軍機的罪名,真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幹,前思後想,實在走投無路,最後找了一位很有名氣的江湖術士給指點迷津,那位術士收了銀子,掐指算了半天,給了三十二個大字,“窮幹變幻,福禍相依;觀天坐井,玄武藏形;明堂穴水,陳倉暗渡;就撫受編,尺蠖之曲。”然後此人不再多言,舉手送客。
龍縣長琢磨了半天,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他懂得,可“就扶受編”?他就不明白了,玩味再三,不得其解,再問大師,大師雙目緊閉,一字不言,好半天,才搖了搖手,伸出一指,指向東南,嘴巴仍是動也不動,雙眼依舊緊閉……猛然間,龍縣長心頭一亮,想明白了,指向東南,這不就是仿效汪主席的南京國民政府嗎,汪主席提出的”曲線救國”他可是聽說過。如此一想,豁然開朗,多日來壓在心頭的烏雲一掃而盡。
於是,龍縣長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幹將前去和日本人洽談,然而派出的人一走,龍縣長就開始揪心,這日本人能答應嗎?自己這樣是不是有點冒險.……這心裏是七上八下,日本人的行事做派他還真沒領教過,此去到底是福還是禍呢,他真的無法預測。可是該來的總是得來,該見的總是得見。自己派出的人還沒回來,日本人倒先找上門來,龍縣長被一下子抓了個正著,押往濰縣城裏。
這濰縣城確實是個好地方,山清水秀,海山相依,現如今除了多了一群鬼子兵,多了一些招搖的膏藥旗,其餘一切似乎還是老樣子,還是那麽的熟悉和親切。縣政府大樓如今掛上了日本鬼子祝濰司令部的大牌子,不斷有鬼子的軍車進進出出,鬼子兵儼然成了這裏的主人。龍縣長可沒忘記,這可是當年自己發號施令的地方,“為官一任造福一方”,這八個大字就醒目的掛在自己的官衙裏,自己的縣長辦公室的牆上,直到現在還亮堂堂的掛在那裏。
可現在,自己卻在日本人的監獄裏,身陷囹圄,這才短短幾天,風雲突變,威風一時的父母官成了引頸待刀的階下囚,地痞流氓殺人犯反而成了百姓的“父母官”,真是世道艱難乾坤倒轉啊。自己是落草的鳳凰不雞啊。
在日本人的監獄裏,龍縣長此時心裏也坦然了,日本人如果不接受自己,不就是一死嗎,自己這輩子見得死的場麵多了,自己手
底下殺過的人也多了。老話說,殺一個人折一天陽壽,那自己算起來能折幾年的陽壽了。殺逆黨殺共產黨殺土匪殺進步學生殺報社記者殺農會,那殺的多了去了。其實,人這一輩子,誰不最後都是落個死啊。看眼下的情形,那是俘虜,自己的腦袋看樣子也保不齊要被砍掉啦。想到這心裏還是一種莫名的酸楚。摸摸後腦勺就覺得發涼,真舍不得自己這顆胖胖的腦袋。隻是一連十幾天這日本人好酒好肉的,不像是要對自己下手的樣子,大牢裏要處死的人哪有活的這麽滋潤的。這一點讓覺得奇怪。要說這日本人接受了自己,那這麽些日子了也不見動靜,就這麽把自己一個人鎖在這一間陰森森的牢房裏,不死不活不明不白的,這算怎麽回事,真是想不明白。何況自己也沒能給日本人帶來什麽好處,這小日本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畜生。百思不得其解。想到可能到來的死亡結局,他不禁靜下心來,慢慢在心裏捋捋往事。想自己這些年,草木為兵腥風血雨他經過,叱吒風雲振臂一呼他經過,權傾一時榮華富貴他也經過……正如自己幾十年前曾說的,隻要能在有生之年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那就沒白活,哪怕沒活夠一輩子也足夠了。回想起自己這一輩子,年少時跟別人賭過命,後來反清起義隨著義軍殺進武昌城,當過黎元洪大總統的馬弁,躲避袁世凱的追殺逃到日本,在日本加入同盟會,潛回國組織軍隊打倒袁世凱,後來加入國民黨……想到這些,他也看開了,這輩子活夠了,活得值了!他喝著酒吃著肉,越想越豪邁,這樣想歸想,可是不知怎的,感覺這酒有點酸,有點澀,喝在嘴裏有點麻口。或許心酸時連喝酒也會口裏發酸,或是本身就是酸了的酒。但不知這是在哪裏沽的酒,肯定不是老濰縣東關十裏堡的陳年洞藏高粱紅,這也不是西關的正宗板橋宴,古人上路都要喝酒壯行,自己喝的這酒弄不好也是斷頭酒啊,看樣子是喝不上自己最愛喝的茅台酒了,那酒有味道,那酒壇子一開那醬香味順風十裏三日繞梁啊,好喝還不上頭啊……還好日本人斷頭飯還能管飽,否則自己就是一個餓死鬼啊,想到這裏,索性放開了心,管他呢,吃了這頓就沒下頓了,哪裏還顧得上管這酒肉的來路。不管他斷頭不斷頭,斷頭了還能撈個烈士稱號呢,今朝有酒今朝醉,莫待無酒空歡心呢。
隻是不久,日本人就送來了一份厚禮——濰縣維持會的會長兼日軍治下濰縣縣公署的縣知事,其實就相當於原來的縣長。龍縣長真是沒想到,不但沒死,還又撈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權利和地位,這可是肥缺。順理成章的,龍縣長也死心塌地投靠了日本人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