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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開馬府後,這“扒眼子白”回城後還真是沒閑著,畢竟馬老爺那裏還有重酬,那可是大油水。“讓我找到,兩頭通吃!”他是這樣想的。可是,一邊尋人,一邊他也沒忘了自己的老買賣,那可是自己的看家絕活,絕對是生財有道,吃喝不愁。什麽絕活?釣雞。可能有人說了,不會是“釣魚”?這是說話者你說錯了字吧。這回還真沒說錯,“扒眼子白”確實會釣雞,那可是他的拿手好戲!
每次出去釣雞,扒眼子白他都是身套一件老棉襖,頭發幾天不梳,臉也幾天不洗,走路時腳步蹣跚,活像一位逃荒落難的老農民。到了事先踩好的地點,他窩在一個陰涼處,瞅好情形灑出釣餌。那釣餌是一把炒熟的黃豆,把黃豆炒熟,在中間打一個眼,拴上一條細絲線,把鋼筆套尖的一頭磨成小窟窿,然後去釣雞。雞喜歡在陰涼處潮濕的角角落落裏啄食蟲子。瞧見農戶把雞從家裏放出來,他便在附近找到一個村口或街巷拐角,貓著牆根一蹲,把扯著線的黃豆一撒,然後靜等著雞來啄食。雞愛吃黃豆,扒拉著土堆尋找食物,小蟲子什麽的。忽然一下子發現了香噴噴的熟黃豆,伸嘴就啄。雞剛把黃豆啄到嘴裏,還未及下咽,扒眼子白快速把手邊的鋼筆套一推,正好滑過去套到雞的嘴尖上,雞是既吃不下黃豆又吐不出來,隻好乖乖就擒。不多會兒一隻雞便到了手,抓住雞,一手抓住翅子,往上一別,一手掐住雞脖子,猛地一擰,擰斷雞脖子,然後往老棉襖的裏麵一塞,兩手往袖筒裏一抄,就開始拔腿走人,他也不貪多,每次一隻就好,回去就屠巴屠巴然後燉到鍋裏,燉熟了,撕著香噴噴的雞肉,喝上一壺康家老燒酒,那滋味叫一個美啊。他這人最愛吃雞脖子,啃得口水直流,三兩老燒下到肚裏,再貓頭睡上一覺,或是去賭上幾把,日子倒也快活。
故伎重演,這一套把戲他是得心應手了。但是這一次他沒那麽幸運。因為他遇見了一個人,一個他特別不想遇見的人。
釣到了雞,把雞拿上,扒眼子白剛一轉身,嘿,眼前不偏不倚站著一位大漢,這大漢高大威武,身材好似鐵塔,麵皮白淨,濃眉大眼,一綹長須垂在嘴下,虎麵含威,穿一身粗布練功服,好不威風。扒眼子白不愛看戲,大字不識幾個,眼前這位他並不認得。扒眼子白心裏有事,心說不好,所以他拔腿向旁邊邁步,打算繞過眼前這位大漢溜走,他的身子溜的利索,那知這位更不含糊,也不說話,一扭身,啪的一個後撤腿,身子再往斜裏一頂,又給結結實實堵上了。
扒眼子白算是看出來了,這位是誠心不讓自己走,今兒個是躲不過去了。他的橫勁又上來了,今兒就是輸理也不
能輸架勢,自己的威風眼前這位大漢是真不知道還是怎麽裝相的。想到此,他把脖子一梗,眼皮子一翻,眼珠子亂轉,兩個大白眼珠子骨碌著瞅著眼前這位。“誰他媽的瞎眼了,敢擋我扒眼子白的道,也不打聽打聽。”說完這一句,聳了聳鼻子,鼻孔裏哼的噴了一聲,“給爺閃開。好狗還不擋道呢。”說著就去用手扒拉眼前這位大漢。哪知一伸手,還沒抓到這位身上,自己的手腕子已經被人抓住,擰到一邊,“哎吆,哎吆。”這一下子擰得生疼,禁不住喊出了聲。“放開,放開。”來人放開他的手,扒眼子白拿眼細看,好家夥,就這一下,自己的手腕便是通紅一片,來人氣力好大。“誰他媽的放屁帶出屎渣滓,把你給帶出來了。”扒眼子白口氣很硬,這家夥向來是茅廁裏的石頭,又臭又硬。“請你嘴巴放幹淨點。”來人聲如洪鍾。扒眼子白心知不妙,見對方不是善茬,先自軟了三分,拿正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對方一番,嘴巴上猶是無賴本色,“你是誰,報上大號,大爺我看看你是哪一號人物,敢和我動粗。”“我是誰你不必知道。我隻知道你是個偷雞賊,把雞拿出來。”來人毫不廢話。扒眼子白把雞從懷裏掏出來,一下摔倒地上,“給你。媽的,雞是你的?”“不是。”“狗拿耗子多管閑事。”“這事我管定了。偷雞不義,不勞而獲更是無恥,人贓俱獲還不認罪,真是目無法紀,也不知廉恥二字。”“少給我扯片子,滾開。雞是大爺我撿的。不要血口噴人。現在雞還給你,大爺我走人,不和你們扯淡。”說著轉身,拔腳要往後走,準備開溜。“慢著。”大漢伸手一把扯住,把他往後輕輕一帶,扒眼子白不由自主的又轉過身來,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。“雞就是你偷得,人贓並獲,怎敢無賴。今兒個賠雞賠錢。”大漢高聲說道。聲音響亮,滿蓄氣力,震得扒眼子白耳朵轟轟響。
這時候已經有不少人圍了過來。“哎吆,扒眼子白。”人群中有人小聲叫著,認出了他來。“哎呀,這位不是虎爺嗎?是虎爺。虎爺,你好。”有人喊道,虎爺沒搭話。“哎吆,敢情今兒個你是誠心的啊,什麽虎爺,今兒個不給你點厲害,你還真不知道我扒眼子白的厲害。”扒眼子白惱羞成怒,臉上青一陣白一陣,實在是掛不住,他怎麽說那也是濰縣城裏的一個狠角色,於是,一麵咬著牙發著狠,一麵把手伸進後腰,嗖一下亮出一枚鋒利的閃著寒光的匕首,手一抖,朝著虎爺便刺了過去,這一下出手是又快又狠,眼看就要紮上。眾人無不啊的一聲,倒吸一口涼氣。卻隻見虎爺身形一動,腰身一扭,斜步前竄,大手斜勾,說時遲那時快,眾人還沒反應過來
的片刻,扒眼子白的手腕又被穩穩當當的抓在了虎爺手裏,虎爺使勁一攥,“哎吆哎吆,輕點,要斷了,斷了。”扒眼子白齜牙咧嘴,手掌一下鬆開,匕首嘡啷一聲掉在地上。虎爺向前邁出一腳,站定了身子,腳尖一點匕首,匕首從地上蹭一下飛到了虎爺手裏,虎爺慢慢拿刀逼近扒眼子白的眼睛,刀尖閃著寒光一點一點頂在下眼皮上,“這兩隻白眼,天生賊像,今兒給你長點記性,說,留下哪一隻?”虎爺拿刀尖比劃著,“不要不要,虎爺手下留情,兩隻眼都留都留。”扒眼子白趕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服軟討饒,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,扒眼子白明白眼前自己的處境,這小子鬼精得很。虎爺慢慢悠悠拿開刀子,忽然反手一甩,刀子一下紮在牆上,紮的又穩又準,刀身兀自帶顫。扒眼子白眼睛都嚇得眨巴了半天,臉色刷得白了。眾人一陣喝彩。
“拿出來?”虎爺雙目緊逼。“什麽?”“偷雞的家夥事。”眼見躲不過,扒眼子白隻好慢慢從衣兜裏掏出一包東西,交給虎爺。“還能抵賴不成?”“不敢不敢。”“賠錢賠錢。”周圍的人喊,“揍他,揍他。”也有人這樣喊。扒眼子白低頭不語,臉色慘白,白眼珠子翻動著,琢磨了好一會,他幹淨利落的從腰間掏出錢袋,裏麵裝著十幾塊大洋。“就這些了,賠你們,賠你們。”說著遞給虎爺,虎爺沒接,兩手一鬆,輕輕一推。扒眼子白倒退幾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。“今日之事暫不追究,今後如再行此不義之事定不輕饒,滾。”周圍的人道,“送官,送官,讓他吃官司。”虎爺朗聲說道,“偷雞摸狗之事何須驚動官府大刑伺候。得饒人處且饒人,若他改過自新,饒他一回也吧。”聞聽此句,扒眼子白連聲叫道,“我改,我改。”說著,蹬腿從地上爬起來,一溜煙跑了。
虎爺也抖一抖袖子,整整衣襟,在眾人的讚歎聲裏,邁大步而去。
此後幾個月時間,城裏再沒看見扒眼子白橫行霸道的蹤影。
說起這位虎爺,濰縣城裏那是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。這可是城裏有名的吉祥戲班的台柱子,濰縣武生行當第一把交椅。因為虎爺平生最喜歡的角色是打虎武鬆,最愛唱的一出戲《武鬆打虎》。每次演這出戲,他那武鬆扮相,戴軟羅帽,著薄底靴,係著短帶,一身箭衣。本來其人就身體非常魁梧,臉盤很大,略顯長方,濃眉大眼,英氣逼人,在舞台上,一係列表現虎鬥的武打動作和舞蹈造型,絕活迭現,傾倒全場。前半場穿厚底褶子,舉手投足之中透著沉穩,上獅子樓時的那個從桌子上竄過去的飛腳,又高又輕又響,那個脆啊。內行的說法是漂、率、脆,看起來幹淨利索
,打起來漂亮,不拖泥帶水,表演上矯捷﹑靈活。無論亮相,功架,對戰,都完勝今古,台上的威風都占盡了。演的那是虎虎生風,威風八麵,所以人稱“虎爺”。虎爺的外號由此得來。誰知,此綽號不脛而走,叫的多了,這虎爺的真名很多人反而倒不記得了。
虎爺愛演戲,虎爺也真愛戲,他是活了一輩子,唱了一輩子戲。
說起這戲,那這裏就得多說幾句,這可是咱們老祖宗留下的瑰寶。中國的戲劇那是源遠流長。
民國時期,老戲多,戲園子多,戲班子也多,老百姓沒事就愛看個戲聽個書,圖個樂嗬,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老玩意,老腔老調老嗜好,花錢不多,樂子不少。大的戲班,有專門的戲樓,花上幾塊法幣,買個座,抬頭對著戲台,看台上生旦淨醜唱念跌打,那叫過癮,戲樓裏有專門的服務員添茶倒水,再有錢,包個雅間,坐在樓上,正對戲台,有時鮮的各色水果瓜子貢著,心裏那個放鬆舒坦,一場戲下來,正好晌午或是月上中天,肚子吃的半飽,正好回家,路上哼上幾句戲詞,倒也那麽有腔有調。還有那做苦力的,買不起座,花幾個大錢,站在後邊角落,聽聽曲,看看角,不求聽懂,就是花上幾角錢捧個人場,求個歇歇腳解解乏,消遣消遣。
那些有錢的士紳當官的握槍把子的花上幾塊或十幾塊大洋捧個角,賞個情景,買個樂子,要是看上了哪個花旦,幹脆來個包場。
比他們還有錢的老板、官員、黑道的大哥,幹脆就是包場,戲樓整個囫圇包下來,演什麽我說了算,想看啥看啥,別人不能摻和,滿劇院的人就是伺候大爺我自己,那叫一個排場。真有錢的巨富商賈有身份的官員,有錢有勢,財大氣粗,門第高聳,特別講究,幹脆不去戲樓,想聽戲,或是府裏來了客人,派人下一張帖子。帖子一遞,某年某月某日某時,戲班來家裏辦堂會,曲目早就給指定了,就演這些,別的不能演,來的都是台柱子,一般演員,人家根本看不上,眼皮子抬都不抬,到了家裏也會給轟出去,像慈禧老佛爺就愛辦堂會,一年就得幾十場,那氣派無人能比,當年京城的四大戲班哪個沒去宮裏演過,那花紅賞銀多得讓人眼饞,但你首先得是角,不是角,連那些高門大院的門檻都摸不著,就剩下眼饞的份。
虎爺就是一個“角”,盤龍城裏武生行當,他說第二那沒人敢當第一,響當當的頭牌。虎爺唱堂會,不是一般人請他他便去,這人呢名氣大脾氣就大,虎爺就是如此。他有自己的大脾氣,哪家府裏唱堂會來請,得看人去,願意去就去,不願意去的請也白搭。虎爺凡事講求一個眼緣,別人爭著去上門踩門檻的
,和他眼緣不對,他根本不願去踩,賞銀給的再多都白搭。他常常掛在嘴邊一句,“這是唱戲,不是賣身,這戲呢得唱給懂戲的人聽,否則那是糟蹋”。
虎爺對吃飯不講究,除了酸、辣、腥,什麽都愛吃。每天早上虎爺都在四更天便起床練功,練完功夫,正好到早飯時間,喝碗小米粥,虎爺最喜歡喝粥,滿滿一大海碗,趁熱蓄著熱氣喝下,再吃上兩個饅頭,吃飽喝足了,精神頭也上來了,虎爺這才帶上行頭坐車前去戲園子,虎爺的行頭特別講究,所以從來不放在戲園子裏過夜,來回都是自帶。
戲園子前院靠街是戲樓,那時候戲樓都修的講究,上麵掛著一塊大匾,四個鎏金隸書大字“吉祥戲樓”,後院是練功場,再往後是戲子們和戲班閑雜人等的住房。整個大院子三進三出,很是排場。
虎爺每天都到戲班,碰見的熟人都稱呼他虎爺,和他打招呼施禮,“虎爺來了”“虎爺到了”“虎爺你今兒倍兒精神”,虎爺笑著大聲回禮,拱手作揖,從來沒有架子。
虎爺的弟子可是不少,每天除了登台,就是教授弟子,虎爺對弟子要求相當嚴厲,虎眼一瞪,眾弟子都害怕。
他不止對徒弟嚴厲,對師兄弟們也同樣如此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