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九章 好荒唐
這才是混蛋風。
簡安狠狠的掐一下他的臉。
“再胡說我回去就換酒店,以後再也不和你出來玩。”她又何嚐不是小孩心性。
顧讚說了混賬話,看她真有點惱了,自然是去哄,可是一點都不後悔。
他就不信她能將他當孩子當一輩子。
一句一句,帳篷裏呼吸聲都清楚,就這樣兩個人都睡過去。
被顧讚拖出帳篷,來不及反應就被波譎雲詭的天景所吸引,雲是遠古的龍,有灰色的鱗片和熔岩一裂縫,天光黯淡,黯淡背後卻自有顛覆一切的力量。
她怔了一下,太陽穴下血管突突的跳,她怪自己的直覺太過另靈敏,隻感到了心慌卻偏不告訴她是為了什麽。
美國夫婦走過來,催他們上路,火山口並不遠不過半小時的腳程,他們走了這麽久,就是為了看一眼死火山的樣子。
原來是擁有者毀滅一切的地下力量,現在變得沉寂,安靜,甚至乖巧。天際線下一隻棕紅色大貓。不知何時露出爪牙。
太陽穴突突的跳。
她拉緊了顧讚的袖子,狠狠的往下沉,顧讚笑著回頭來看她,調侃語氣。
“怎麽,不是你飛呀來看的,太激動——”
看到女人眼底驚懼的那一刻,他突然住口,順著她的視線望去,沉寂的火山口上麵冒出了一絲絲白色的煙霧,火硝配上硫磺,很淡,淡到微不可察,足以驚心動魄。
他計算著距離,倒退了一步。簡安被他拉的踉蹌,聽到人自欺欺人的安慰。
“不會的,資料上寫的都是幾百年沒有噴發了,不會的。”
自然力量奇妙在與隨時隨地死而複生。
地殼開始震動。
這一刻地麵變得很薄,比起下麵的磅礴力量,好像自己隨時就會被輕易吞噬變成熔岩的養分。死與生麵前,居然連句話都是說不出來的。
他們彼此之間拉著袖子顫抖,腳下被強力膠黏住,聽到十步遠處美國夫婦模模糊糊的英文發音,眼前的光景才清晰起來,從死亡想象中被拉回,拔腿往山下跑。
真到了這種關口,你就會發現自己那些不怕死的壯誌豪言都是屁話,人類本性的懦弱自私利己被全部激發,腦海裏隻有一句話,不能死,不能死。
至於為什麽要活著,因為不能死。
所以她這一刻真真感謝顧讚沒有放開她的手,他的手腕有力,皮膚下是凸起的有力血管。小讚真長成一個男人。他不會再像孩子一樣哭著去吻一個可遇不可求,而是承擔起了兩個人的生命重量。
美國夫婦速度自然比他們快,到了這個時候,誰都能不能依靠的,隻能靠自己。
天光熹微,遠方鱗片雲舒張開,裂縫變大,陽光從中間透出,她耳邊全是灰色巨龍鱗片的爆裂聲響。
用一天爬上來,下山比上山更加艱難,手機沒信號,無法求救,,連回去的路線都找不到。何況後麵是不知何時就會噴發,將所有生命湮沒的灰色巨獸。
人是真脆弱的東西。
她的汗沾濕頭發,黏在臉頰上,濕噠噠的,好難受,手按在膝蓋上喘息不停。顧讚回身去拉她的手。她眼裏全是從未見過的死寂和絕望。
“小讚,咱們好像跑不掉了。”語氣卻一如既往輕輕巧巧如話家常。
顧讚好難受,不是因為他快死了。
他看簡安這樣好難受。
“怎麽會,馬上就下山了,你再堅持一會,就一會。”哄騙的語氣。
可是不過是掙紮罷了,她很清楚的。
“你帶著我是下不去的!”她低頭揮開他的手。
顧讚一時間煩躁的不行,他揉著頭發,亞麻色短發變得亂蓬蓬。
一腳踹向身邊的石頭。
“老子也想丟下你啊!”
話音落下,幾乎是托著她起來,她身上沒大力氣,腳踝處全是觸目驚心細小傷痕,臉上也不再幹淨分明。她想著自己死成這個樣子真是好難看。
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這汗津津兩個喘息生命,依靠著,無奈著,絕望著,煩躁著,體驗著常人一輩子隻能體驗一次的死亡感覺。
真是幸運。
接到電話的時候,顧風正在開會。
於是全公司的高層都看見了這位天人一樣的總裁如何踢翻椅子,低低罵一句髒話。幾乎是狼狽的扯著領帶出門,袖口掉在地上,下麵墊著白花花一地紛亂文件。
“巴厘島火山噴發了。”
簡安去巴厘島了。
一個星期內,所有飛往巴厘島的航班全部取消,打定心思與那個小島上的紛亂隔絕。
下頜線緊繃,緊咬著牙齒。
“聯係一下私人飛機,去巴厘島。”
鄧椿在心裏歎氣。
“現在巴厘島正在爆發火山,您真的不考慮一下——”
“閉嘴。”顧風沒力氣說多一句。
鄧椿噤聲,一種怨恨的情緒翻上來,讓人心煩意亂。
都怪那個女人。
看著顧風義無反顧的背影,鄧椿一咬牙跟了上去,她是擔心顧風。
在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裏麵,關於愛情的情感性需求,是位於第三層。
比起生與死來,這真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。
濃煙嗆人,不傷心也能流淚。簡安拉拉坐在她旁邊的顧讚。
“小讚,和我說會話吧。”這樣也不那麽寂寞了。
她真沒想到最後陪在她身邊的,居然是這個孩子。
卻沒成想,小讚一個轉身緊緊抱住她,胸膛堅硬如鐵,男孩子身上清新又鹹澀的海風氣息透過滾滾濃煙鑽入鼻子。他嗚咽如同受傷小獸,嘴裏全是她的名字,甜蜜又心酸。
“簡安,簡安,我不想死,我也不想你死——”
一隻手溫溫柔柔拍上他的背,蝴蝶骨在手下觸感清晰,好分明。
“顧讚,你怎麽這樣瘦。”
“簡安,你知不知道我好喜歡你。”他眼睛紅紅,顧讚,什麽狗屁需求層次論,他的情意最偉大。
她隻想順著他,這時候不哄著,什麽時候哄著,這時候不溫柔,什麽時候溫柔。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
“你知道什麽!”顧讚無理取鬧起來,“我就知道你哄我,你一直哄我——”
反正你都是把我當孩子看的!
他捂住她的嘴,不讓她說話,他自私想把所有想說的都說完,就讓她憋著,還了這一世她沒心沒肺的虧欠。
“你這樣討厭的人,這樣神經的人,憑什麽叫我每天想著你,可是我都這樣每天想著你了,你還是那麽喜歡我哥——你不知道我聽到你和顧風的婚訊的時候是什麽樣子,像突然被抽走了八根肋骨,心肺都沒了防禦,風吹過來冷颼颼的涼,我在圖書館前麵抽煙,抽了一晚上,地下全是煙屁股,嘴都他媽抽的酸,可是不知道停,我害怕一停就想你,也不敢睡覺,一睡覺你就又來鬧我——我好苦,我什麽時候這樣苦,你憑什麽,憑什麽!”
“簡安,你就是沒有心,你的心木頭做的,石頭做的,遲早要爛在你自個兒的胸膛裏,小爺我至少還動過真感情,你呢,簡安,你對誰動過情,你和我哥是怎麽回事,我真以為你喜歡他。可是說不結婚就不結婚,也像是你的作風,其實聽到這個消息,沒人比我高興,我得不到大家就都別得到好了,你要是做了我嫂子,我真不知道幹出什麽事情來——”他絮叨著說,要在以前簡安一定煩了,捂住他的嘴,踹他兩腳。
嘴裏還要罵罵咧咧,哪裏來的娘們兮兮的。
今時不同往日,今天大家都格外纖細敏感,變成了柏拉圖嘴裏那根有思想有情感的蘆葦,又敏感,又極易彎折。
她想了想,斟酌一下,又覺得好笑,這種時候她哪管現在這人是誰,下一秒命就沒有,說什麽話,隻要這一刻痛快。
“這件事情,我沒真正和別人談起過,事到如今連我自己也不清楚不確信,所以他們都不信我都是應該的,”她的眼神漂浮一下,接著清明,那一瞬間像是泡沫破裂。
“我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,不是什麽好人,但是也總算不至於下十八層地獄。我欠的人許多,但讓我真正掛念的是個叫顧淮的人,我覺得他欠我,要是不認識他就好了,不認識他,我媽媽就不會死,我爸爸就不會風光的迎娶另一個討厭女人,有一段時間我一看到他就煩——可是啊,我站在天台上往他身上擦淚的時候,那些恩怨仿佛一瞬間消失,他不是誰的兒子,也不是我戶籍上的哥哥,他就是顧淮,除了他,別的好像都是點綴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那麽和他的哥哥,又是怎麽回事?
“他死了,空難裏麵死了。我一直以為他死了,空難這種事情不會有生還的,直到我見到顧風,天下怎麽會有這樣巧的事情,連姓氏都一樣,連一顆淚痣都一樣,那張臉我絕對不會忘記,那分明就是顧淮,他換了身份換了名字,他翻天覆地,在我眼裏一樣不變。”
天下怎麽會有這樣像的人——這句話好熟悉。
顧讚心下一驚。
天下怎麽會有這樣巧的事情。他幾乎要忘記四年前的事情,顧風是他哥哥,就是他哥哥,他就是叫顧風。謊言久了就變成真話,一天念叨一編,沒幹係的人也成了血緣至親。
隻是忘了一個變數。
簡安是生命裏麵的意外,而自己所謂“哥哥”與簡安的故事,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。
所以才這麽軟弱,不敢想,不敢繼續想,若是她知道了,是自己,是自己——那會是怎樣光景。
他居然有一瞬間慶幸,火山會把所有的罪惡,秘密,全部都湮滅在滾燙的岩漿下。
這才是慈愛的上帝對螻蟻一樣為了一點點欲望,情感,留戀而奔波的人類。
最大的慈愛。
簡安沒看到顧讚猛然低下去的頭,沒看到他微微顫抖的頸線。
她自顧自的說,心想臨死前抽根煙最好。
“可是真的是他嗎?由開始的確信,到迷惑,再到遠遠的逃開,不過是幾個月的時間,我想念了他這麽久,卻忍不了這幾天,幾件事情,你說得對,我的心意最不值錢,我的癡情最是淺薄,但凡對我一點不好不順心遂意,我都要睚眥必報——其實是我活在過去不能正視現實,他畢竟已經不是我所懷念的那個人了。”
把話全說清楚,隻有把心裏的話倒出來,才能知道自己的真情實意,原來她心裏是這樣一般的光景。
原來如此。
意識到自己犯癡了這麽久,真從美夢裏麵醒過來,卻來不及再入另一個夢境。
她這一生,好似順心遂意,無人能擋,萬眾矚目,眾星捧月。
珍惜她的千千萬萬。
她珍惜的全都丟了。
好荒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