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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初見(2)

  明華跟著薑宥走在太子府巍峨而內斂的殿宇之中,來到距書房不遠的一個水榭,先不提通絡滿府的地龍,水榭四周以帷幔遮擋,當中四角還放置了上好的銀絲炭,進去其中,叫人隻覺溫暖如春,甚至待得久些,還會熱得想脫去外衣。


  早有宮人事先溫熱了酒盅,薑宥取來酒提子舀了酒水到明華的酒碗裏,兄妹倆對坐飲酒,時不時閑聊上幾句。更多是薑宥在問,明華斟酌著挑些願意的了。薑宥素知她孤僻寡言,能得她“三言兩語”已是心悅,再多的也不強求。


  五位妹妹之中,薑宥最喜歡的,不是年幼純真的雲和,也不是孤芳自傲的錦榮,自然更不是與薑宓同母所出的福成,而是風評最差的明華。


  皇室之中的孩子然就懂得爾虞我詐,在紅牆朱瓦之中是不可能存有一份赤子之心的。就連他雖被追隨於他的那些臣子評價為“溫潤君子”,但他早就將君子之道讓位於權勢的引誘,任由自己浸飲在陰謀暗算之中了。


  但他眼前這個有如花蕾成熟的二九少女,恐怕會是薑家人中的一個例外。


  薑宥斂袖,為明華斟酒,恰時一個仆役進來附耳了句什麽,薑宥笑:“快請進來。”心裏卻是在想,今兒是什麽日子,兩位無事絕不登門的稀客趕到一塊兒來了,倒是正好共飲了這一盅酒水。


  十月十五的,上已飄起了米粒大的雪來,曲錦枝跟了領頭仆役進來的時候,肩膀上積了一點兒雪漬。


  他今日著了一身正紅色的火襖,戴了大氈帽,隨他身形快速移動,一股酒氣伴著寒風撲麵而來,引得明華不禁眉頭一皺。


  薑宥一看他這模樣,就知他定是哪兒吃了一頓酒水又跑來他這兒,滿麵紅光又是一身紅,不知道的,還以為他今日大喜。


  他先是與薑宥行了臣子禮直起身子,薑宥與他打招呼,卻看他呆傻著不知回話。


  順著他目光,才發現他在看明華。


  薑宥自然也知道自己這個打認識的兄弟都有哪些毛病,不免假意作咳嗽狀,將曲錦枝從愣神當中驚了過來。


  曲錦枝回了神:“…還能是為的什麽來的?自然是聞見殿下這兒的酒香了!”實則不然,曲錦枝隻是想起許久未曾見過薑宥,心血來潮跑了過來,不料會在這兒撞見心上人。


  看明華麵上表情,曲錦枝就一個咯噔,也不知哪兒惹了她不喜。


  心裏著慌,麵上卻裝出鎮定模樣,應承了薑宥叫他坐下,走到石桌旁兩人之間的位置坐了下來。


  明華不自覺挪了挪身子,坐得離薑宥近一些。


  薑宥注意到她的動作,嘴角微不可查地抿了抿,忍了笑意。


  經薑宥介紹,明華知道這個紅衣少年郎原來是東陽侯府曲家的三公子。


  曲家也是傳承了數百年的老牌世家,曆史悠久,論起家史底蘊可比阮家要深厚得多。其祖上能人輩出,逐漸枝繁葉茂,始終名聲不衰,更在啟帝開國時資助大量兵馬錢糧,因而被啟帝加封為世襲罔替的東陽侯爵位。


  現如今,曲家嫡支在朝中主要從武職,東陽侯——也就是曲錦枝的伯父曲振文正領著朱雀將軍的銜負責守衛皇宮南門。


  羽林軍何等重要?曲家人能夠擔任這個位置,足見崇元帝的信任。


  不過,無論是怎樣的蒼大樹,也總會長出些許枯敗萎頓的枝葉來。


  曲家二房的三公子是京城裏排得上號的紈絝子弟,這樣的一個人,明華很難不聽,不過倒真沒想到他曾經是太子薑宥的陪讀。


  兩人對飲變成三人聚,明華與曲錦枝算是第一次見麵,並不相熟,於是便埋頭飲酒,多聽少。


  曲錦枝與明華正相反,他有意在明華跟前多刷存在感,因而恨不能多些話來吸引明華的注意。


  他雖然傾慕明華,但實際上並沒有機會親近她。好不容易誤打誤撞撿到良機,又怎麽舍得放過。


  薑宥不明所以,隻覺自己這位表弟今日格外聒噪。


  曲錦枝的母親出身自梁州漢川孫氏一族,與宮中得勢的孫淑妃正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。


  這個事情明華自然是知道的。


  因而曲錦枝不單與薑宥是表兄弟,與太子妃孫氏也是表姐弟。孫家眼下不在京都,但因著牢不可破的姻親關係,絕對是被捆死在太子這條船上的。


  曹操曹操就到,孫氏聽太子在書房這邊與明華煮酒閑話,也領人過了來。


  有了孫氏加入,水榭之中的氣氛便熱絡了些,隻是明華莫名覺得更尷尬了——他們都是表兄表妹的話投機,反而襯得她像個外人似的。


  孫氏坐到明華身邊,每每不忘記把明華帶到話題中,並以鼓勵的眼神看著她。


  明華接受到孫氏的善意,心念一動憶及前世,強行按下自己心中怯懦的那一部分,努力迫使自己加入到幾饒談話中,引得薑宥也不免驚訝了一下。


  前世的明華死在了二十歲,在“她”二十年的短暫人生之中,活得孤苦,活得伶仃,就連死都不得好死,最後更被當成兩國和親的犧牲品,吊死在城門樓上。


  正因為對將要來而暫時未到的命運一清二楚,明華才會發乎本能地想要去規避死亡的結局。


  明華愚笨,不知道什麽計劃籌謀,隻知道用最笨的方法——竭盡所能地去一點一點改變命閱車軌。


  重新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以來,明華反複思索前世的自己為何會落到那樣一個下場。


  卻在此時此刻四人碰杯清脆的聲響之中若有所悟。


  明華有些心不在焉,並沒有留意曲錦枝狀似無意時不時的窺視。


  明華明眸皓齒芙蓉臉,底子不差,父母雙方又都是風神秀逸,但她不會打扮,生生將生好顏色折損了一半。饒是如此,曲錦枝也看不膩。


  曲錦枝又是一碗酒水下肚,任是這酒純度不高,也架不住他剛在外喝完一場又到東宮來胡來。


  還不待薑宥相勸,曲錦枝先開口了:“…殿下這酒水雖不比外邊店家賣的來得烈性,但勝在清甜,我喜歡得緊,可要厚著臉皮討要一壇子回去了。”


  薑宥笑,秀骨清采:“予你一壇子這倒是不難,可我這酒水也是東宮泉水清釀,一年隻得這麽幾壇子,你要了一壇子去,拿什麽來與我換?”


  明華和孫氏也側頭傾聽。


  曲錦枝歪了腦袋凝眉思索,輕拍一下發頂:“我這兒有幾壇子北邊關外馬幫孝敬來的烈酒,用來與你這東宮泉水製成的清酒交換,殿下不虧吧?”


  關外突厥人西風瘦馬,夕陽西下,所用的酒也是少有的濃醇。而能夠叫曲錦枝稱之為“孝敬”的則必定是精品了。


  兩個男人定了交易,自有仆役下去取酒。


  拿了酒,曲錦枝便與明華一同告辭,一路同行著往府外去,曲錦枝絞盡腦汁掰扯話題去誘明華話,隻是沒了薑宥從中調和,曲錦枝話都是磕磕絆絆,全沒了平日的機敏。


  明華不擅於應付曲錦枝這樣的來子,隻礙於禮貌,不得不與他同行到太子府的宮門處。


  曲錦枝眼見宮門就在眼前,還想著再些什麽留住明華也好,隻差抓耳撓腮了,憋了一會才吐了句:“…殿下,我…我那突厥人喝的酒是極好的,也給你送去一壇子吧?”


  正要就著魏紫的手登上馬車的明華聞言一頓,已是被他一路的“糾纏”弄得有些不大耐煩,稍微側轉了頭麵對他:“承蒙曲三郎的好意,隻是我並不喜好飲酒。”


  著便弓身進了車駕。


  曲錦枝看得出來明華不太高興,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是哪兒又做錯了。


  正暗自懊惱思索從方才與太子告辭到這兒的一舉一動,卻是摸不著頭緒。


  恰時落後一步跟孫氏取了麵脂配方的趙粉從後頭走過來,經過曲錦枝的身邊,正要一腳邁過去上車,忽然停了下來看著曲錦枝,捏著鼻子扮鬼臉道:“三公子,你身上的酒味熏都把人熏死了,別在這兒站著了,還不回府去梳洗梳洗?”


  趙粉是四個大丫頭裏年紀最的,平日裏無論明華或者姚黃她們全縱著她,姚黃幾個在車裏自然聽到外邊她使性子的話,等到趙粉也上了車,少不了因為丟了府裏規矩被揉搓一頓了。


  車夫一揮馬鞭,車輪軲轆軲轆地轉動起來,明華沒看見車後曲錦枝飛身上了馬,蹭的一下越過了馬車,往東陽侯府去了。留下一個根生站在太子府門口傻楞。


  根生拎著太子府給的酒水好不容易徒步回到府裏時,隻聽院子裏的丫頭公子一回來就嚷嚷著要沐浴,都進去淨房許久了還不見出來。


  孫緒過來探望兒子的時候,聽他去了淨房不出來,還要洗什麽花瓣澡,不由好笑。


  母子倆隔著淨房的門了幾句話,孫緒見他果真無事,便放了心回了靜容院。


  梁州漢川孫氏一族是新心豪強,孫氏以經商起家,機緣巧合資助啟帝開創帝業而得以興盛。但這樣根基淺薄的家族素來是被老牌世家看不上的。若非孫氏先是出了一位位列四妃的女兒,又接著將太子妃的寶座收入囊中,是無法在京中世家貴族之林中立足的。


  比起光環顯耀的姐姐和侄女,孫緒毫不出眾,甚至論名聲,還不如她的次子曲錦枝成花酒地來得響亮。


  曲錦枝歪在浴桶裏,臉上蓋著一條半濕布巾仰頭靠著,雙臂結實的肌肉看得一旁靜立服侍的幾個丫頭臉紅心跳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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