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——最土是步兵(一)
邱桐目不轉睛的盯著鋼刀團的大門,那大門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土氣,兩旁是亭子狀地灰色門樓,一扇電動門鏽跡斑斑,像個老爺車一樣嘎吱作響,一眼看去,院子裏除了幾個不高的破樓,再沒有別的建築。隻有門前突兀著的,一排迷彩色亮閃閃的拒馬,以及崗台上端著九五式自動步槍,目光一直盯著邱桐,渾身上下一動不動的哨兵,讓人們知道這裏是一個不同尋常的軍事禁區。從大門一眼望去,凡是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灰乎乎的顏色,灰色的水泥地上掃的一塵不染,半點雜色都沒有,灰色的聯排宿舍樓像複製粘貼的一樣一棟棟杵在那裏,灰色的院子裏除了偶爾傳出來幾句番號聲連個鬼影都看不到。
邱桐看向門口一側的正方形的崗台,崗台四周被塗成紅白相間的豎條紋,上麵正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哨兵。隻見那列兵全副武裝,胸前端著一把亮閃閃的九五式自動步槍,在烈日的炙烤下一動不動。列兵額頭滲著汗珠,瞪著兩隻圓眼盯著站在大門外這個扛著紅色肩章的年輕軍人,小列兵不懂這到底是個什麽軍銜,眼神中透著不友好的表情,他在緊張的思考著上崗前班長叮囑自己的話:“一定要保護好我們的團大門,不讓壞人進來,一旦遇到了緊急情況,必須要迅速做出反應。”
在哨兵的正前方立著一塊牌子,上麵用大號的黑體字寫著八個字:“哨兵神聖,不可侵犯!”正在與列兵的神情相呼應。
邱桐看了看通知書上的地址,心裏想:“就是這裏了,還真是個破地方!”他放下運行包,向前送了一下肩膀,身後的背囊壓的兩個肩胛骨酸疼——他的全部家當都在身上了。
三天前,在宣布畢業分配命令的大會開完後,邱桐把軍校五年所有攢下來的書一把火燒了。他找到隊長,幾乎帶著哭腔問道:“隊長,可以改改麽?誰都知道步兵最土,全隊就我一個去了步兵,叫我在大家麵前怎麽抬起頭啊!”
隊長安慰道:“邱桐啊,你是咱們隊成績最優秀的學員,又是模擬連骨幹,所以你要有覺悟啊。步兵雖然辛苦點,但你去的可是鋼刀團啊,那可是戰功赫赫的部隊啊!”
“可是我擔心以後的發展啊,這種部隊要裝備沒裝備,打仗就靠兩條腿,我軍校學了這五年不是白白浪費了麽!”
“你這是說的什麽話,是金子到哪都能發光的,要對自己有信心才行。”
邱桐心裏知道,想改已經來不及了,隻好收拾行李,做好去鋼刀團報到的準備。
畢業聚會上,同學們都在忙著拍照、留言,在一起生活了五年的同學戰友,大家舉著啤酒依依惜別,相互說著不舍得話。酒至半酣,借著輕微麻醉,這些即將踏上工作崗位的年輕人學著男人的樣子推杯換盞,一個個拍著胸脯喊出豪言壯語:
“龍哥,來,滿上!咱倆幹了這杯,到了裝甲團可要好好幹,不混出個樣子不要回來見我。”
“猴子,到了大機關就了不起了,來來,幹了!十年後咱們回來比一比,看誰軍銜高。”
“老八,你可是咱們隊唯一一個到了海軍的,來,我敬你一個!”
“老六,你知道我為什麽選海軍麽?因為海軍可以坐上艦艇乘風破浪,等我以後當了艦長,就可以巡視萬裏海疆,你說牛不牛!”
“兄弟們,咱們共同舉杯吧,不想當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。”
……
誰也沒有注意到邱桐正一個人躲在角落裏發呆。
上鋪的狗子李噴著酒氣晃蕩過來,摟住邱桐的肩膀,搖著頭歎氣:“邱兒啊,不要灰心,隊長不是說了麽,是金子到哪都能發光。以你的能力,兄弟相信你就算是到了山溝裏也一樣能放出光芒來!”
邱桐心裏正煩,他推了一把狗子李,說道:“去去,狗子你少幸災樂禍,你是去了好單位,有新裝備又在大城市,努努力將來混個將軍。可我呢,以後還有什麽發展?”
狗子李又說道:“邱兒啊,不是我幸災樂禍,你一個名牌軍校讀了五年前沿戰術理論的本科副連職準軍官,以後竟然要靠兩條腿混飯吃!我看呐,你還是趁早轉業算了。”
從某種意義上講,軍校畢業分配就如同命運的岔路口,選對了方向前麵就是康莊大道,而現在,擺在自己前麵的是一條通往死胡同的羊腸小道。然而軍令如山,不去報到就是逃兵,對於一個軍人來說,最可恥的就是當逃兵。
邱桐把心一橫,一拳砸在狗子李背上:“不就是去當個步兵排長麽!狗子你別激我,我這人就這強脾氣,你越是激我,我就偏要去做!你把你的喪氣話收回去,你們都說步兵沒啥前途,我偏偏就是要去,我倒要看看,這個步兵團到底能把我這個大學生幹部怎麽樣!”
狗子李瞪大了雙眼,一手揉著肩膀一手豎起大拇指:“好樣的邱兒,我就佩服你這強脾氣!”
邱桐目不轉睛的盯著鋼刀團的大門,捏了捏手中的通知書,深吸一口氣,使勁抹了一把汗,在心裏說道:“鋼刀團,老子來了!”
哨兵正胡亂想著心事,看到“紅牌”向大門走來,心裏一緊,本能的把槍指向來人,大聲嗬道:“站住,幹什麽的,不許越過警戒線!”
邱桐被嚇得一機靈,差點一頭撞槍口上,他戛然止步,尷尬的看著黑洞洞的槍口,進也不是退也不是,心想真是倒黴到家了,老子門都沒進呢,就先被人用槍指著。
這時,從門樓裏出來一個老兵。邱桐趕快把報到通知書舉了舉,大聲說道:“這位班長,我是新來報到的大學生幹部。”他故意把“大學生”三個字加重了讀音,以宣示自己的身份。
那老兵早就看到邱桐肩上的背囊以及“紅牌”,他耷拉著眼上下打量,嘴裏嘟囔道:“新學員啊,登記一下吧”。然後用手一指對麵,“看到沒,二樓幹部股報到。”說罷就轉身進屋去了,留下邱桐和哨兵晾在那裏。
邱桐失望之極,本以為自己亮出大學生幹部的身份,老兵會熱情迎接,至少也會給出個笑臉吧,沒想到人家兩句話就把自己打發了。難道他沒聽見我說大學生幹部?不應該,明明自己說的聲音那麽大。
“真是活見鬼了!”邱桐在心裏的罵道。
走過一塊影壁牆,一塊綠油油的草坪呈現在眼前,小草直豎豎的向上生長,頂端被修剪成齊刷刷的十公分長度,像是被理發師剛剛剪過的板寸,整齊的叫人心裏發怵。綠油油的草坪看不到一絲雜色,給這個灰乎乎的院子帶來一絲亮色。
草坪的盡頭就是鋼刀團的團部辦公樓,辦公樓並不大,是一幢普通的灰色四層小樓,每層十六扇窗戶整齊排列,均是一半開著一半閉著。樓前是一塊平地,應該是集合點名場地,水泥地麵一塵不染,反射著亮光幾乎能照出人影,一看就是有士兵經常刷洗。辦公樓三樓正中間位置鑲著一枚金光閃閃的“八一”軍徽,在周圍灰色的襯托下倒是顯得莊重威嚴,昭示著這是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所在。
門廳處擺放著一張桌子,一個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兩手放在膝蓋,直直的端坐著。偶爾有一兩個軍官進出,士兵起立向他們敬禮,並在本上進行登記。
二樓幹部股辦公室,股長劉少軍來回踱著步子,嘴裏忿忿的嘟囔著:“偏見,徹頭徹尾的偏見!”在他旁邊一個年輕的中尉軍官眉頭擰成了疙瘩,正在低著頭整理一堆材料,時不時搭上兩句話,辦公室裏氣氛凝重,頭頂的電風扇嘎吱嘎吱晃蕩著。
劉少軍今年剛滿28歲,在副營職幹部裏算是相當年輕了,白淨的麵龐架著一副眼鏡,顯得精明幹練。政委肖宏升給幹部股下了明確指示,要給一連配一個大學生幹部當排長,他拍著胸脯給政委保證沒問題,可連著分了兩個大學生過去都被一連連長王大雷送了回來,其實確切的說是被王大雷攆了回來,還口口聲聲說什麽“一連廟小,容不下這麽高學曆的菩薩。”“這不是公然打我劉少軍的臉麽?莽夫,這個王大炮就是個莽夫!”
邱桐來到幹部股門口,放下背囊整理了一下帽子和腰帶,像電影裏的美國大兵一樣右腳在地上一頓,大聲喊道:“報告!我是來報到的大學生幹部,我叫邱桐。”
劉少軍被這一聲驚了一下,抬頭一看,一個滿麵風塵但著裝嚴整的“紅牌”正直愣愣的站在那。他回到座位上,掃了一眼花名冊,上下打量這個新幹部,隻見這個“紅牌”瘦高個、國字臉,黝黑的臉膛一看就是經常被風吹日曬,相貌雖不出眾,眼神中卻透出一種倔強,叫人印象深刻。
“你就是邱桐?”
“是!我叫邱桐,1980年10月出生,1999年9月考入XXX軍校,老家山東濟南。”
“回答的倒是挺利索,有點軍官的氣質!我是幹部股長劉少軍,歡迎你來到‘鋼刀團’!”
“我願意加入這個‘光榮的團隊’,接受組織的考驗。”這句話是隊幹部教的,邱桐說出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心抖了一下。
這兩句對答不卑不亢,劉少軍對門口站的這個小夥子一下子就有了好感:“很好!師幹部科已經把你的基本情況提前通報了,名牌軍校四加一大學生幹部,這可是咱們鋼刀團的生力軍呐!”邊說邊端起杯子在嘴邊吹了吹,然後看似不經意的問道:“五公裏跑多少啊?”
邱桐還以為自己聽錯了,什麽?五公裏跑多少?這步兵團興的是什麽規矩,怎麽見人就問跑的快不快的?但他腦子反應夠快,立正答道:“報告股長,能跑到19分鍾。”
劉少軍眼裏閃了一下,和旁邊埋頭辦公的中尉對視了一眼,站起來圍著邱桐轉一圈,眼睛在邱桐身上上下打量著,邱桐再一次被打量的渾身不舒服,鋼刀團的軍人怎麽都喜歡用這麽奇怪的目光打量人。
王少軍繼續問道:“有沒有想過到最優秀的連隊去鍛煉鍛煉?”
嗬嗬,就這種單位還有優秀連隊?邱桐心裏不屑嘴裏卻答道:“我願意到最優秀的連隊去。”
“越優秀的連隊訓練越苦,你受得了麽?”
這麽偏的山溝溝我都來了,還能有什麽更苦的地方?邱桐很果決的回答:“報告股長,我已經做好到最苦最累的地方鍛煉的準備。”
劉少軍一拍巴掌,臉上露出笑容:“好吧,正好一連缺一名排長,你就先到一連去吧,馮幹事去安排一下。”
旁邊的馮幹事抬頭看了一眼股長,劉少軍確定的點了點頭,馮幹事確認自己沒有聽錯,起身就去給連隊打電話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