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3章 恩怨難抵
屏風後的聲音細若蚊蚋,譚子廷向前靠了幾步,才聽清主母的問話。
“你是,那名老大夫是來帝都探友,你們請不過來,於是夫君要你們陪我去一趟?”
年輕人先前是在當鋪中做差,行事頗為謹慎心,他將斟酌已久的話在心中又醞釀了一遍,恭敬回道,“公子臨走時,正是這麽交待的,吩咐屬下一定要將夫人護送周全了。”
主母似是幽幽了歎了口氣,“重進昨夜是真醉的厲害,居然也不提前知會我一聲,早上又匆匆忙忙地出門了。”
譚子廷對公子今日要做的事心知肚明,他不敢多,怕言語間露出了破綻。好在主母如傳聞中一樣,是個柔善到近乎軟弱的女人,沒有多問什麽,便開始囑咐身旁的丫鬟們去收拾出行的東西。
年輕人極有耐性地候在屏風外。丫鬟們進進出出的,不多時,其中一個相貌伶俐的丫頭在外麵笑喊,“夫人,東西都收拾齊備了。”
內室中靜悄悄的,主母輕聲咳嗽了幾下,聽聲音竟是病弱到沒什麽氣力,“這兒還有個香爐”,屏風後的女人招呼年輕人過來,“丫頭們搬不動,麻煩你將它拿到馬車上。”
譚子廷愣了一下,這才意識到主母是對自己話,他麵上平靜,其實心裏巴不得趕快將把這門差事辦完,將屠春盡早送出府去,於是不暇多想,徑自走到屏風後。
他初時還不敢抬頭,唯恐不經意間衝撞了主母,失了禮數,直到那冰涼涼的硬物抵住他的身子。
主母雖是北方人,卻生得嬌,她臉色不太好,傷人的凶器放在她手裏,反倒襯得她更弱更怯。
一時間,數個脫身的念頭在譚子廷腦海中飛快地閃現,他是有身手的,不然李重進也不會將護送夫人的差事交到他手裏,然而他生性謹慎,終究還是礙於屠春的身份,不敢輕舉妄動。
“夫人”,年輕人幹巴巴地擠出絲笑意,“屬下可不曾得罪過您……”
內室的窗簾沒有拉起,光線昏沉沉的,從譚子廷的視線裏,可以看到主母揚起臉,她似乎也知道這柄匕首威脅不到麵前的人,所以很快就將刀刃轉向了自己的心口。
譚子廷的冷汗瞬間起了一身,他又驚又駭,差點忍不住要叫出聲來。
“噓!”這般情景下,方才還有氣無力的主母居然來了點精神,她微微一笑,“你是個聰明人,這孤男寡女的,共處一室,我真出了點差池,你怎麽脫得了關係?”
“我知道,今要我出去看大夫,不過是想讓我離府罷了”,這麽個嬌弱弱的女人,話的聲音也細若遊絲,但一句句卻重若石錘,砸得譚子廷快要魂飛魄散了。
“可是我不曉得,夫君費了這麽大周折,是想背著我幹什麽?”
“不然這樣吧”,她將匕首緊緊地貼住自己的心髒,和善地提議道,“你帶我過去瞧一瞧。”
譚子廷冷汗淋漓,恨不得給主母跪下求饒了,公子的手段他是清楚的,自己倘若辦砸了這次的差事,恐怕命都要去了半條,但麵前的女人咄咄逼人,仿佛現在就想要了他的命。
“公子待屬下不薄……”譚子廷結結巴巴地拖延著時間,隻盼著外頭的丫鬟們能趕快發現異樣,進來幫他證明清白,是主母自己發了瘋,與他並無半分關係。
仿佛是上聽到了他的心聲,果然有丫鬟急匆匆地走到了屏風外,“夫人,您還有什麽要收拾的?”
“我這屋裏的丫頭都不太怕我,萬一她們直接進來了,嚇到了我,這刀……”主母喃喃低語,譚子廷聽得不太分明,是從她嘴唇的動作上隱約猜出了她的意思,原本燃起一絲希望的心頓時沉了下去。
他本該猜到的,這個女人敢這麽做,就是有恃無恐的。她若在自己麵前受了傷,不管是何緣故,自己都萬萬脫不了幹係,隻能任著她一張嘴顛倒黑白。
要是她真把匕首往心口捅,自己也隻能拚死攔住她,但萬一她趁機冤枉自己輕薄她……譚子廷在心裏胡亂想著,越想越覺得絕望。
好在主母亦沒有魚死網破的興趣,朗聲道,“你們先在外麵候著,我這藥還沒涼,喝完了再走。”
丫鬟聞聲退下了,譚子廷半是鬆氣半是失望,他還存著服主母的僥幸,“夫人,公子怎麽會有瞞著您的事?恐怕您是多想了,您先把刀放下。”
“你不,我心裏也清楚”,持刀的女子不為所動,靜靜地,“是和衛夫人有關吧?”
譚子廷愕然地脫口而出,“您怎麽知道……”
他話沒有完,立刻暗呼自己糊塗,公子既然想要背著妻子暗自行事,顯然他們夫妻之間為了衛夫人的事,曾經是起過爭執的。
他不知道,屠春並沒有她表麵上看起來那般鎮定自若,她那些半猜半蒙的話得到驗證後,心裏仿佛猛地一下墜到深井裏,又冷又茫然,隻是硬撐著。
她昨夜便覺得奇怪,李重進平時話不算多,酒後卻總是絮絮叨叨地抱怨,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事,比如她偶爾忘記提醒他寒加衣,上次送的首飾從來都沒戴過,做好的點心先送到了衛瑛那裏……他記性好,心事又重,一件件回憶起來竟似受了大的冤枉。昨日酒後卻出奇的安靜,倒頭就睡,反倒像是刻意避著與她交談一般。
成婚這麽多年來,他們一直沒有子嗣,這是她的心病,但對李重進來,孩像是可有可無的玩意,他更反感她一味地求醫拜佛,依他固執驕橫的脾氣,怎麽會突然轉了性子,讓人帶她去找什麽大夫?
“你帶我過去,我不會虧待你”,屠春心急如焚,恨不得立刻衝到李重進麵前,可語氣還是一派的波瀾不驚,“不然我現在就高聲喊人,你想要輕薄我,還想殺人滅口。”
“夫人,您不必逼我”,譚子廷的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,“這般荒唐的事,公子怎麽可能相信。”
屠春看了他一眼,突然輕笑起來,像是在嘲諷他的真,“重進哪怕一句話都不相信,可我們畢竟是夫妻,這個麵子,他是要給我的。”
“你根本沒得選”,這嬌的女人放下了匕首,在他麵前轉過身去,似是已經吃準了他必須答應這場交易,“不過你放心,我了,不會虧待你的。”
她隨手打開鏡前的一隻妝匣,裏麵齊齊擺著是十餘塊深淺不一的翡翠,重重淺淺的綠交疊在一起,流光溢彩,美不勝收。
譚子廷在當鋪當過差,他一眼便看出了,隻要其中的一塊,自己此生都能衣食無憂。
見年輕人默不作聲了,屠春又掀開了第二個,匣中裝滿了指肚大的珍珠,這麽大的珍珠本就難得,更稀奇的是,這些珍珠仿佛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,個個渾圓晶瑩。
她的手在第三隻匣子上麵停住了,淡淡地,“我知道,重進待你不薄,可我今許你的,是連他都給不了的富貴。”
一柄匕首,一段白綾,一瓶丹藥。
人世間的死法總是有很多種的,衛瑛認為李重進實在是太過涼薄,連死都給她挑了多受苦楚的那幾種。
她在這畜生最落魄時,將藏了多年的巨款送給他,輔助他東山再起。縱然他們之前再有過節,這番贈銀的恩德,他也是應該記得的。
而如今這畜生理直氣壯地在她麵前,“贈銀之恩,在下沒齒難忘,必定以後妃之禮厚葬您。”
末了不忘補充了一句,“景王雖然立了李如茵做正妃,可畢竟沒休棄您,您還是景王府名正言順的王妃,應有的禮數,在下一樣都不會少了您的。”
衛瑛想了想,慢悠悠地拿起那瓶丹藥,她怕血,也怕死得難看,想來想去,可能還是這毒藥更合適點。
“恩是恩,怨是怨,二公子倒是和我算得清楚”,她拿起瓶子,莫名地感慨了一句,“不知道日後,會有誰再一一和二公子你來清算?”
李重進也不催她,算算時辰,屠春應該早就出門了,待她回來時,惡疾突發的衛瑛差不多停靈三日,可以入土為安了。反正這個老女人早就是吊著一口氣半死不活的,以春兒單純的性子,大概看不出什麽異樣。
他先用竇朝雲攪得李家雞飛狗跳,又用杜美人一條命拽下了李如茵,快意之餘多了幾分耐性,於是願意在衛瑛臨死前對她和顏悅色一點,顯出自己身為後輩的風度。
正當衛瑛準備識趣地服下毒藥,留著意收拾這忘恩負義的畜生。門突然被人推開了,守在門口的護衛不敢阻攔,隻能任來人風風火火地衝進來。
屠春還未站穩,抬手就照神色愣然的李重進臉上扇去,她這一巴掌打得又狠又快,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。
李重進臉色當即便變了,他自幼驕橫,何曾公然受過這種委屈,這些年屠春對他言聽計從,百依百順的,幾乎快要讓他忘了當年受過的皮肉之苦。
但還不等他發作,屠春卻搶先哭了起來,哀哀切切的,“昨晚你身上的胭脂是怎麽回事?你嫌棄我生不出孩子,就該對我明,偏偏要旁人把我騙出府去,是要趁機把那個妖精接回來!”
屠春這一巴掌扇得不輕,李重進半邊臉都是麻的,聽著她又哭又鬧,活似個鄉野潑婦,他氣急敗壞,有心想要下人把妻子拖下去,免得壞了他的大事。
但腦子裏的那股血剛倒流回一點,他又開始遲疑,覺得今守在外頭的幾個人都笨手笨腳的,連看都看不住屠春,真要是把她拖下去,恐怕是會傷到她。
屠春哭得涕淚滿麵,死活非要拽住李重進討法,交待譚子廷時倒是口齒清晰,“快將衛夫人請出去,莫讓夫人看了笑話。”
譚子廷不敢去看李二公子的臉色,戰戰栗栗地湊過來,拉住衛瑛,幾乎是飛一般地逃了出去。
門口的幾名侍衛知道自家公子今原本是準備來幹件大事的,然而一來沒攔住夫人,二來無意中目睹了公子的家事,後怕羞愧之餘又不免尷尬。其中一人伸手擋住譚子廷,低聲問,“譚,公子可是連棺材都備好了,你就這麽把人帶出去?”
譚子廷故作神秘地衝他使了個眼色,語焉不詳地,“放心,我能把她帶到哪裏去?”
見侍衛們還意有踟躕,譚子廷急道,“夫人都氣成這樣了,還不趕快讓我們出去”,他壓低了聲音,“按我啊,這會兒的話你們不該聽,也要先到外麵避避風頭。”
裏頭傳來的哭罵聲,已經從聲討那個妖精,發展到多年前兩人的舊事。以李重進的脾氣,這會兒還能站在原地任對方胡攪蠻纏,自己隻是氣急敗壞地反駁,可見的確是怕極了這位夫人。
侍衛們麵麵相覷,皆覺得譚子廷得有理,這些話聽多了,恐怕公子事後不敢衝夫人發火,帳都一一算到他們頭上。
管家年齡雖大,辦事卻毫不含糊,果真一早就叫人取回了金絲楠木棺材,停在院子裏,靜候公子安排。
然而公子是同夫人一起過來的,兩人的神色都有些奇怪,夫人的眼睛紅紅腫腫的,顯然是剛哭過。
“我不過是喝了幾藥,府裏倒要辦起喪事來了,你就這麽想讓我給別人騰位置?”屠春伸手拍了拍棺材蓋子,斜斜地看了身側的李重進一眼,管家看不出她喜怒,倒是看得出公子快要氣瘋了。
他不敢再火上澆油,打哈哈地糊弄道,“夫人這是哪裏話,老朽是看棺材不錯,給自己備個長壽棺罷了,不料驚擾了您。”
管家以為這番舍身救主,多少能叫兩位主子臉色和緩點,然而李重進卻似是越發惱羞成怒了,連看都不看他,徑自甩袖而去。
“內宅裏的瑣事,本就應由婦人操持”,李重進一走,屠春臉色終於轉緩,先前的聲色俱厲委實叫她費了不少氣力,這會兒對著管家,總算能和聲悅色地幾句了,“先前我身子不好,讓夫君多擔待了,以後府裏的事,你直接告訴我便好,不用再驚動他。”
管家唯唯諾諾地應了,心裏卻在想,難怪公子急著要打發那個丫鬟出府,多半是夫人發現了他們之間有什麽貓膩,大發脾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