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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8.上有神明

  李府門前的兩尊石雕怪模怪樣的,竇氏不知是受了何方神聖的誆騙,非要將原先的石獅子拆了,換上了這據能鎮壓惡鬼的神獸來。


  李如茵下了鎏金銀頂的軟轎,不屑地向門口掃了一眼,她最瞧不起娘親的就是這點,事情做就做了,人不為己誅地滅,哪有那麽多事後的畏畏縮縮,又是求佛,又是請神,好像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們母女做了虧心事一般。


  她正要進府,景王府裏突然有人趕過來報信,是杜美人那位出嫁了的妹妹求見王爺,是想念外甥,想要看上一眼,景王感念與杜美人的情分,特意應允了對方的請求。


  李如茵美目微眯,解憂來的時候太湊巧了,她前腳出門,這賤蹄子後腳就趕過來了,像是算準了她的行蹤似的。


  她害死了人家的姐姐,心念及此,未免對解憂有些提防,但解憂是個藏不住心事的蠢丫頭,當年在她身邊伺候,那點膚淺的心思都明晃晃地掛在臉上。李如茵料想這蠢貨頂多暗暗記恨她,壞不了什麽大事,於是隻是囑咐來人回去傳話,讓奶娘心看護住杜美人生下的那個娃兒,莫讓解憂拿孩子玩花樣。


  簡短地吩咐過後,她徑自進了李府的大門,並沒有真正將這件事放到心上。


  莫愁解憂是一對姐妹花,姐姐聰慧隱忍,妹妹張揚任性,既然莫愁都已經不明不白地死了,剩下一個解憂,又何足為懼?

  盛夏的草木蔥鬱,李如茵許久沒有回過娘家了,來可笑,李重進不是她嫡親的弟弟,可那個怪物不在了,這個家,似乎也就沒有歡迎她回來的地方了。


  府中曾經的幾株梨樹沒有了,新載了一池子的睡蓮,碧玉般的蓮葉覆滿了池塘。女人緩步走在石子路上,心中隱隱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。還沒等走到佛堂,她遙遙望見竇月娘一臉急切地候在外頭,看到她的身影,婦人眼睛一亮,快步迎了上來。


  因為竇引章的死,她們母女這些年來一直暗中隔閡未消,竇月娘明知弟弟的死和女兒脫不了關係,李如茵卻隻是裝糊塗,一口咬定了自己不知情,久而久之,竟是連母女情分都冷落了。


  如今竇氏一反常態,主動向女兒示好,李如茵任娘親挽住自己的胳膊關切地問東問西,她心裏沒有與親人冰釋前嫌的激動,隻是嘲諷地想,恐怕是大弟那個不長進的,又捅出什麽簍子來了。


  寒暄了半刻,竇氏果然到了正題上,她拉住女兒的手,“你知道的,這些年來,昭熙對朝雲一直未能忘情,如今有個機會……”


  “未能忘情?”不等竇月娘完,李如茵先冷笑了起來,“我看朝雲不在他麵前晃,他和方靜也能過得好好的。”


  女兒的刻薄,竇氏心中不快,卻隻能耐著性子勸,“你爹已經向方尚書提過了,想讓昭熙把朝雲納進門,虧是人家深明大義,一口答應下來,隻提了兩個要求,是讓朝雲住到外麵,和方靜兩不相見,日後倘若有了孩子,也要養到方靜身邊。”


  “待會兒方尚書回到府裏看望女兒,順便勸勸方靜,你也一同過去,她向來信服你這個當姐姐的,倘若今能讓那姑奶奶把這件事答應下來,也算是對得起你舅舅的在之靈了。”


  比起方家大姐動輒喊打喊殺的作風來,她爹爹的要求已經算不得苛刻了,不得不方剛的確是為官多年,端是老謀深算,既給了李家麵子,又保住了女兒在李家的地位,竇朝雲日後倘若生下一兒半女的,恐怕也隻認得方靜這個嫡母。


  他也是為女兒操碎了心,隻看方靜肯不肯明白老父的這番苦心,低一次頭了。


  擺出景王妃的架子,勸上方靜幾句,對李如茵來算不得難事,隻是娘親動不動就抬出舅舅的名義,讓她猶如芒刺在背,心中始終不痛快。


  “我這次回來,是有要緊的事,”她硬邦邦地回了竇氏一句,“你不知道,李重進那子怕是回來了,這種緊要關頭,我哪有心思管這種閑事!”


  她話音未落,竇月娘的臉色瞬間慘白起來,婦人覺得暈地旋,勉力扶住女兒的胳膊,才站穩了,顫聲問,“你不是他……他已經死在林子的大火裏了,怎麽會?”


  竇氏不敢明兒子的名字,一句話得磕磕巴巴的,足可見心中的驚懼。


  李如茵開始還不是很確定,但一連串刻意針對她的事接連發生,讓女人起了深究的心思,她順著朱雀街上那家新開的銀莊一路順藤摸瓜地查下去,越查越膽戰心驚,原來那子非但沒死,還在短短的幾年時間中恢複了元氣,不準什麽時候就要對她下狠手。


  李如茵決心先下手為強,寧可錯殺,不能放過,這段時間,她將全部心力都用到了鏟除對方的生意上。他們姐弟多年,李重進有多少能耐,她是心知肚明的,隻要斷了對方的財路,就像是斬斷了那怪物的脊梁骨,讓他想爬都爬不起來。


  “不錯,他的確是回來了”,李如茵對娘親的膽怯甚是不耐,她一揚眉,傲然道,“即便他沒死,那又怎麽樣,我能弄死他一次,就能有第二次!”


  她兵不刃血地讓杜美人死在了產床上,又把對方的生意打壓得毫無還手之力,起初的惶惶不安已經消退了大半,取而代之的是斬草除根的決然。這一次,她非得親眼看見那怪物化成灰不可,萬萬不能再給他喘息的機會。


  竇月娘被女兒帶來的消息嚇得六神無主,不住地埋怨,“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?”


  李王妃厭煩地哼了一聲,“我告訴你有什麽用,你也出不了什麽主意,隻會瞎著急。”


  “對了”,女人提醒著自己的娘親,“最近你要多留意府裏的下人們,那子最喜歡玩陰的,我怕他收買了你身邊的人,暗中給咱們下絆子。”


  聽了女兒的話,竇月娘猛地色變,“身邊人……”她喃喃地重複了幾遍,忽然間不知想到了什麽,一把抓住女兒的手腕,“不對,要趕快把照熙叫過來……朝雲那孩子,這次回來,可是不對頭啊!”


  她弟弟已經死了六年了,以前不見朝雲有什麽動靜,怎麽莫名其妙就一口咬定是方靜害死了自己爹爹。再了,朝雲人是驕縱了點,往日裏待照熙卻著實是一心一意的,當初被方靜砍了胳膊,還口口聲聲是自己先勾引表哥的,始終不願意連累了心上人,為何這次會如此不依不饒的,非逼著照熙在她們兩個中挑出一個人來?

  竇月娘越想越害怕,正當她準備親自去找兒子問話的時侯,外麵有人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了,還沒進門就大喊道,“夫人,不好了,少夫人突然吐了好多血……”


  竇氏母女齊齊色變,這時又有一人從外麵趕來,滿頭大汗地跪到佛堂外,“王妃,出大事了,世子溺水了,至今昏迷不醒!”


  兩個女人相視一眼,從彼此的眼中看出了深深的驚恐,她們再如何遲鈍,此時也應該明白了,這兩件事的發生絕非偶然。她們企圖硬塞進墓中的亡魂,終於是磨刀霍霍,開始下手了。


  妙善庵是城北的一個尼姑庵,香火不旺,勝在環境清幽僻靜,當初李家迫不得已讓竇朝雲寄居在外,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為她尋覓合適的住處的。


  大殿中空蕩蕩的,剛剃下來的青絲散落在地麵,女子麵對佛像,孤零零地跪坐在蒲團上,她聽見殿外由遠而近的腳步聲,淡淡地,“你來了。”


  來人在她身後停住,大概是對眼前的一切感到驚愕,沉默了一會兒,才突然輕笑道,“表姐這是大徹大悟,準備皈依佛門了?”


  竇朝雲沒有轉身,她抬起頭,仰望著高處的佛像,“答應你的事情我已經辦妥了,現在我無路可走,隻能跪在這裏。”


  李照熙與她分別時,還是戀戀不舍,信誓旦旦地向她發誓,將她送到廟裏隻是一時的權宜之計,等他們的謀劃成功,他就風風光光地將她接回去。


  可是她知道,他永遠不會再來接她了,是她親手扯斷了兩人之間的情絲。更或者,是更早之前他的所作所為,徹底抹殺了他們在一起的所有可能。


  “你不用假惺惺地叫我表姐”,她認清了姑姑一家的真麵目,但並不代表她會同身後的這個人親近。真人和偽君子都是害人的貨色,誰也不比誰光明多少,甚至後者多少還披了層溫情脈脈的薄紗,前者作起惡來卻是肆無忌憚,竇朝雲冷冰冰地,“你不過是姑父和外頭女人生下的野種,我和你根本毫無關係。”


  陽光斜斜地照進空曠的大廳,盛夏的酷熱到了這裏,似乎也鍍上了一層清冷的沉暮。李重進到這裏的目的達到了,沒有心思同這個陰陽怪氣的表姐再多費口舌,他從諫如流地改了稱呼,“竇姐”,他記恨女子罵他是野種,大笑著假意勸慰,“你也不必太難過了,雖然是你當年非要爬上大哥的床,害得舅舅丟了性命,但知錯能改,善莫大焉,舅舅倘若在有靈,也會欣慰自己生了個深明大義的好女兒。”


  竇朝雲削瘦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,她猛地轉過身來,抓起手旁的木魚朝李重進砸去,“你滾!我再也不想見到你!”


  她是個不孝女,為了所謂的情愛,逼得世上最愛她的人走上了死路。多年以來,她一直懷疑爹爹的死因,卻沒有能耐報仇,隻好當了李重進這畜生的刀,舍下一身皮肉,為他將李府的太平日子攪渾攪亂。


  她期盼他們狗咬狗,一同去死,也恨不得自己先把眼睛閉上,隻是看不到仇人應有的報應,委實是不甘心。


  木魚落到李重進的腳邊,他沒有躲閃,而是背手仰視著廟頂塗繪的漫神靈,見那金剛怒目,諸神莊嚴,神色平靜,無懼無畏。


  死去的,活著的,人世種種,因果循環,當年既然神靈裝聾作啞,今日何必對他苛責?

  是他們咎由自取,他問心無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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