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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6.郎心易變

  竇朝雲如今的模樣可委實不好看,方靜身旁的侍女皆是自幼習武,又存了為自家姐出氣的心思,隻恨不得將這狐狸精的花容月貌就此毀了,因此下手極狠,幾巴掌下去,打得這嬌滴滴的表姐活似個拔光毛的野雞,頭發缺了一大片,半邊臉高高腫起,可憐中透著幾分滑稽。


  她哭起來也不計較樣子,胸脯一起一伏的,眼淚鼻涕流得滿臉都是,聲音哽咽不清地痛訴方靜主仆的種種不是,頗有些聲嘶力竭的架勢了。竇朝雲自幼喪母,在李府中卻是當成正經姐養大的,其中最慣她的便是李照熙,千般遷就萬般縱容,最終讓她養出了一身不合時宜的驕橫脾氣。


  李照熙見表妹眼淚汪汪,嘴角委屈地向下撇,儼然還是當年那個牽著自己衣角哭鬧的姑娘,心中倏忽一痛,頓時顧不得竇氏連連使來的眼色,取出懷中的帕子,輕輕地替竇朝雲擦了擦腮邊的淚水。


  他這一生,幾乎是被家中的兩個女人推著走的,唯有在對表妹的癡迷上,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執拗與長情,這大概算是他的劫數。


  方靜臉色灰敗,她臉上原本有鮮明的怒色,但此時憤怒顯得無趣又無用,因為她最希望能夠理解她心情的那個人,自始至終都沒有望她一眼。


  她自知容貌不美,性子又剛硬好強,並非是男人會傾心的類型,家中老父曾屢次私下勸她,讓她有身為主母的覺悟,替夫婿尋覓幾個身家清白的女子,日後生下一兒半女,養在她自己身邊,權當做為後半生找個靠濟。


  她明白父親的有道理,隻是過不去心裏的那一關,她付出了那麽多,求的是他一心一意,實在不能不戰自退,將他拱手讓給其他的女人。於是挖心挖肺地待這枕邊人,但凡是塊鐵石,兩千餘個日夜的朝朝暮暮,差不多也要被她捂熱了。


  然而她自以為的事過境遷,不過還是原地踏步,今日種種,猶如昨日曆曆在目。就好像很多年前那個燥熱的雷雨,她也慟哭無助,她也失去了自己的孩子,可他急匆匆地從她身邊掠過,頭也不回地去了另一個女人身邊。


  郎心如鐵,竟是從未對她有過半分憐惜在乎。


  “傻丫頭,哭什麽?”李照熙柔聲,他的確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,對竇朝雲的這番維護,也著實稱得上是千金難求的有情郎,憐愛的語氣中似乎蘊有無限的溫柔與情意,“我在這裏,誰敢欺負你?”


  竇朝雲撲到他懷中,哭聲漸漸了下來,她眼睛還是紅腫的,麵對方靜的時候,突然間卻泛起了冷冽的傲慢,挑釁般地望著上方的女子。


  “你看看你們……你們……”方靜開始的聲音很輕,似乎像是隻給自己聽,而當竇月娘注意到她的異樣,慌忙過來安撫的時候,女子卻猛地推開了婆母,用手指著麵前公然相擁的一對男女,怒道,“李郎,你敢如此待我!”


  丫鬟提燈走在前方,月色皎潔,繁星點點,廊道兩旁的藤蘿白日裏開得極盛,夜半時分有些懨懨,無精打采地蜷起來。經過拐角的時候,丫鬟偷偷往後望了一眼,俏臉微紅,她想大公子已經是難得一見的英俊人物,但與老爺相比,到底還是差了些。


  “夫人著急找我回來,”快要進院子時,李尚書突然開口問了一句,雖是問句,他語氣中卻毫無好奇的意思,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平淡,“是府裏出了什麽事嗎?”


  丫鬟知道他最不喜府裏的瑣碎雜事,自然不敢亂嚼舌根,含糊地回道,“好像是和表姐有關,待老爺見了夫人,馬上就知道了。”


  李尚書不再問了,作為朝廷大員來,他春秋正盛,與長子雖為父子,同朝而立,看起來卻猶如兄弟一般。但府裏的丫鬟頂多偷偷看上他幾眼,全無攀龍附鳳的心思,因為覺得這位老爺是畫卷裏才有的神仙,身上沒有半點煙火氣,也不該是俗世女子應該沾染的。


  男人的眼尾處已經有了皺紋,他的眼睛也不如少年時那般明亮溫暖,可當他走進屋裏的那一刻,竇月娘還是會覺得四周恍恍一亮,她起身迎上去,下意識地撫了撫鬢發,想讓憔悴不堪的自己看起來好看一些。


  “我實在是沒辦法了”,竇氏低聲下氣地,她是男人的發妻,年輕時獨自在家鄉中拉扯大了一雙兒女,這麽多年又辛辛苦苦地操持家業,可謂是勞苦功高。她本不必將姿態放得如此低,事實上,男人對她一直是敬重有加的,但婦人依舊要這樣淒苦又哀求地話,“隻能麻煩老爺回來做主。”


  她這話並不誇張,長子有能耐沾花惹草,卻沒本事哄得兩個女人服服帖帖的,女兒唯利是圖,指不定站到誰那一邊。她一個婦道人家,不想看著侄女受苦,隻能求到素來不管閑事的丈夫頭上。


  隻有此時,竇氏才會隱隱想起兒子的好處來,她心中其實一直痛恨李重進,但不得不承認,如果他還在家裏,以他護短的脾氣和手腕,定不會讓她如此作難。


  竇月娘將白發生的事細細了一遍,在丈夫麵前,她沒有偏袒自己的侄女,隻是含淚,“引章隻有朝雲這一個女兒,現在方靜口口聲聲,要麽讓朝雲絞了頭發到廟裏去,要麽尋個鰥夫把她嫁了,我這個當姑姑的,怎麽忍得下心?”


  兒媳的後半段話被她隱了下來,方靜這次是真傷了心,將狠話放了出來,三日之內不把竇朝雲打發出去,她就自個兒回娘家,讓父親做主與李照熙和離。


  竇氏不提這話茬,是覺得此事萬萬行不通,且不李家丟不起顏麵,大女兒倘若知道要失去方家這個姻親,恐怕要氣得將弟弟和表妹一並掐死了。


  李尚書聽完妻子的哭訴後,沉吟片刻,隨即淡淡道,“讓朝雲向靜兒道個歉,這件事就這麽罷了,她若還是不依,我便讓她爹爹親自來勸她。”


  “至於朝雲”,他微微皺起眉,接著囑咐,“我早就過了,她一個姑娘家,不能常住在廟裏,咱們把嫁妝備厚點,找個人品好的男人,將她嫁出去吧。”


  竇氏遲疑再三,終於還是將心裏的想法挑明了,“老爺能這麽處理固然是好,可我擔心昭熙這孩子做傻事,你是知道的……”


  “他與朝雲青梅竹馬,又曾經私相授受……”提及輩們之間的情事,竇月娘多少有些尷尬,因為這種醜事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發生的,難免顯得她治家不嚴,“現在如果要將朝雲嫁給別人,我怕他受不了打擊,會鬧出事來。”


  “他既然已經成了親,理應顧念到自己的妻子”,李尚書平靜地,“當初方靜是他自己娶回來的,我相信昭熙自有決斷。”


  竇氏的眼眸中莫名浮現了點譏諷的神色,她幽幽歎了一句,“情之所至,如何自抑?老爺和顧妹妹當年……不也沒有顧念到我嗎?”


  她本不想提起那個女人的名字,可隱忍了這麽多年,心力交瘁之下,被丈夫輕飄飄的一句話勾起了火氣。依她看,兒子這沒頭沒腦的癡心全是隨了他,不管給家中引來多少災禍,隻是一味地癡纏深情。


  絕大多數時候,男人的心一直都在冰水裏浸泡著,久而久之,連他自己都以為可以對世事萬象淡漠處之,直到聽到別人口中久違的一縷香魂,在心髒劇烈抽搐的瞬間,他才驟然驚覺原來他還在這人世間滯留,屬於活人的一切痛楚他都有保留。


  “月娘”,他沉聲喚著妻子的名字,不想聽她含沙射影地指責逝者,“當年是我先騙了寧兒,她知道我早已娶妻後,便央求謝公子將你們接過來。”


  李尚書提及往事,像是在揭仍在流血的傷疤,對和錯糾纏在一起,也分不清是他和謝宴做的惡更多一些,才釀成了今日的苦果,他慍怒道,“我早就過,你要恨就恨我,是我對不住你,不關寧兒的事。”


  他是激動了,他今晚上對她的話,差不多有平常幾個月的分量。


  竇月娘在心裏無聲地笑了笑,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,隻是覺得荒謬。這些男人都以為他們不喜歡那個傻子,可是一個一個的,卻都將一輩子搭了進去。他很久沒有這樣喚過她的名字了,平日裏都是生疏客氣地稱她為“夫人”,上一次叫她月娘,還是在兒子的靈堂前,他問她,是否是自己做錯了,將喪妻之痛遷怒到無辜的幼子身上,鬧得父子一世失和,居然至死都相互怨憎?


  當然是他錯了,她十四歲嫁給他,為他生了一雙好兒女,長子才華橫溢,女兒貴為王妃,如何比不上那個陰沉不討喜的畜生?但他就是偏心,忘不了那個被人玩剩下的殘花敗柳,將好好的日子過得如煉獄一般,快要把她耗死了。


  婦人垂下眸,輕聲道,“老爺誤會了,我一生都感激顧妹妹,沒有她,就沒有今的我。”


  李嘉行的語氣和緩了下來,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,略帶歉意地解釋,“夫人……”


  竇氏打斷他的話,她善解人意地製止了丈夫接下來的辭,可能她也不喜歡再聽到那個女人的名字了,“老爺不必多,我都明白的。”


  “當務之急,是麻煩老爺在方尚書麵前做做功夫,成全了昭熙的一片癡心”,婦人眉目溫婉,她沒有看眼前的男人,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遠處的窗外,喃喃道,“隻盼方靜能像顧妹妹那麽寬宏大量,給朝雲留個容身之地。”


  李尚書被她言辭間暗含的譏諷堵得不出話來,他心中有愧,同時對兒子的左擁右抱失去了批判的立場,隻能長歎一聲,算是勉強答應下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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