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3.珠玉在側
杜美人快要生了,她臉蛋上還有種女孩般的真嬌憨,肚子則高高地凸起,看上去有種詭異的突兀。
景王近來對她越發寵愛,特意許了她一個恩典,讓她已經嫁為人婦的妹妹進府照顧。要知道當年李如茵生產的時候,竇氏也不曾貼身照料過。
琳琅滿目的寶物堆了滿桌,杜美人一手撫著自己的肚子,她像是個羽毛鮮豔的鳥雀,但凡有一點光彩,總眼巴巴地想要在唯一的親人麵前顯擺。
“你看看,你非要嫁那個莽夫,不然我們姐妹同在王爺身邊伺候,該有多風光”,她嘰嘰喳喳地個不停,總而言之,是在讚許自己當初的見識英明。
少婦靜靜地聽了一會兒,終是忍不住了,歎了口氣,“妹妹……”
“不要這樣叫我”,杜美人正得高興,忽然間變了臉色,她將手中的茶杯一摔,怒道,“過多少次了,你記不住嗎?”
仔細看去,少婦的眉眼與她極為酷似,臉上卻沒有這種恣意怒放的鮮豔,看上去溫溫婉婉的,以至於相似的花骨兒,開出了兩朵截然不同的顏色。
少婦緘默了片刻,接著苦口婆心地勸,“王妃的脾氣,你我都是知道的,你既然懷了身孕,肯定更遭她妒恨。不如收拾些像樣的珠寶,我陪你去向她示好。”
“我去向李如茵示好,難道她就能容得下我?”杜美人不耐煩地冷笑了一聲,她在桌上隨手拿起一個玉鐲子,塞到少婦懷裏,嘲諷道,”聽那莽漢常常接濟戰亡同僚的妻兒,你跟著他,日子過得不寬綽,這鐲子你收著,別讓外人我不顧及姐妹情誼。”
“你姐夫……”,少婦注意到對方又要生氣,連忙換了法,低聲道,“他對我很好。”
富貴尊寵的人生固然值得豔羨,可她這樣一個以色侍人的婢女,能夠被人聘為正妻,過著平凡而恩愛的日子,已經很知足了。
少婦還欲再勸,杜美人卻是不願再聽了,賭氣躺到床上,身子一扭,直接麵朝牆壁。少婦知道她倔強任性,隻好無奈地坐在床邊,揮著團扇為她扇風,心想妹妹到底是孩子心性,分不清輕重,自己須得多留心一些了。
杜美人沒有將見到李重進的事情告訴任何人,包括自己的姐姐。被人“莫愁”、“莫愁”地喊得多了,有時候她會差點忘了,當年是怎麽撒潑哭鬧著懇求姐姐,讓她替自己出嫁的。
她們是同胞姐妹,同樣的相貌,所學的本領差不多,她甚至比姐姐要機靈活潑許多,那個莽漢當初一眼看中的也是她,唯有那個狠心薄情的少年,麵對赤身裸體的她,她要比姐姐差遠了。
解憂是愛莫愁的,因為除了姐姐之外,她不曉得這世上還有何人值得去愛。然而自從李重進的那句話之後,她卻漸漸與姐姐生了間隙,直至今日,相爭之心仍未熄滅。
這世上所有人的偏愛都不重要,隻要他覺得姐姐比她好,她就不會快活。
色還未明,杜美人住的瀟湘閣突然人聲鼎沸,端著水盆的侍女們進進出出,她夜裏羊水破了,馬上就要生了。
穩婆忙活了半,抱出了個白胖子,滿是皺紋的臉上笑容可掬,“恭喜王爺,是位公子。”
景王大喜,重重地賞賜了穩婆和侍女們,一同趕來的王妃也笑盈盈地給了封賞。少婦恭謹地伺候在旁邊,待景王抱累了,及時接過剛出生的外甥,她放心不下別人,非得自己抱在懷裏才能安心。
賞賜絡繹不絕地湧到瀟湘閣中,但凡是入口的東西,少婦總是先以銀針試毒,然後自己親口嚐了,確認無事後,才讓躺在床上的妹妹吃。
與她的心翼翼相比,杜美人則顯得無所顧忌多了,有了兒子傍身,她的氣焰更勝,不屑地,“李如茵不會蠢到這種地步,我在這個關頭上中了毒,王爺肯定要懷疑到她身上。”
第二早上的時候,杜美人喝了碗銀耳蓮子羹,突然捂著肚子喊疼,侍女們慌作一團,關鍵時候,是少婦站了出來,斥道,“還不趕快去稟告王爺,把大夫請來!”
侍女們慌裏慌張地跑出去了,杜美人拉住姐姐的手,嬌俏的臉上慘白得毫無血色,全然不見往日的囂張,她不住地喊,“姐姐,姐姐,我好疼……”
血從她的下身流出來,不多時,把被褥都染紅了。少婦心如刀割,讓疼得渾身顫抖的妹妹咬住自己胳膊,含淚寬慰道,“大夫快來了,妹妹,你忍一忍。”
生死關頭,她終於忌諱不了其他,公然將她們姐妹對調的身份糾正了。
“公子,你救救我……”杜美人已經疼得神誌不清了,她夢囈般癡語著,“我是想等你的……你但凡待我好一點,我……會等你的。”
少婦聞言大驚,以為妹妹是在胡言亂語,二公子死去六年了,怎麽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提起他了?
杜美人喊了半個時辰的疼,斷氣了。待景王趕回來的時候,看見愛妾躺在床上,床褥上殷紅一片,甚是可怖。
她眼睛沒閉上,死死地盯著上方,臨死前的那一刻杜美人在想什麽,再不會有人知道了。她一生都在汲汲求取富貴,卻在最為接近的一瞬間死亡,不知算是命運有意的慰藉,還是無情的捉弄。
換做幾個月前,一個活色生香的玩物死了,景王固然惋惜,卻也不會有太大的情緒。可近來杜美人儼然化身為貼心的解語花,端是善解人意,讓他又愛又憐,情濃之時驟然生死相隔,讓這位軍旅出身的王爺生了暴怒,發誓要徹查此事。
滿頭大汗的大夫們跪下請罪,杜美人是產後護理不當,大出血而死。
撲在杜美人屍首上慟哭的少婦突然抬起頭,她的聲音嘶啞得叫人聽不清晰,隻感覺出森森的恨意從唇齒間滲出來, “王爺明鑒,我妹妹是喝了那碗銀耳粥,才失血而亡的。”
李如茵扶住身子微微一晃的景王,景王皺眉看了她一眼,不動聲色地站直了身子。李如茵知道他是在猜疑自己,卻並不驚慌。
“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”,女人神色肅然,沉聲,“不光是這碗銀耳粥,杜美人這兩吃的每一樣東西,還有這屋裏的一物一器,都要仔仔細細地查。王府裏可容不下有人幹這種齷齪的勾當!”
薔薇嬌嬌地開到豔時,被折下來插入了白玉瓶中,粉色的花瓣上還蓄有未幹的露水,顯得多情而慵懶。珠簾外的下人正在匯報銀莊裏的生意,是九壹銀莊昨日又提了息金,如果繼續與他們抗衡的話,怕是有些吃力。
屠春本欲等李重進回來決斷,但遲遲等不到他,銀莊裏的掌櫃來問了幾次,她不敢再繼續耽擱,咬著牙吩咐,“繼續提,不用顧惜本錢,不夠的話,到我這裏來領。”
她極少有這般殺伐果斷的時刻,實在是因為心裏太恨了。她兩輩子都活得窩囊,遇事隻會先尋自己的錯處,戰戰兢兢地約束身邊的人,可委曲求全沒得來回報,重新再走一遍前世的路,除了在夫妻之愛上得到圓滿外,別的不見得更好。
屠春從來沒有忘記槐花臨死前抬頭望她的樣子,那種近乎顫栗的悲痛曾無數次讓她在深夜驚醒,然後睜開眼睛,一夜無眠。
衛瑛兌現了當日山洞中的誓言,將自己所學所會的東西一股腦地教給她,女子教導人時極為嚴苛,屠春不算笨,不過顯然與衛瑛理想中的弟子相差甚遠,於是學得很辛苦,常常挑燈看書到深夜。
李重進對她的變化很不適應,因為按照他的想法,妻子的人生應當全部依附到自己的身上,她的恨意是與他同仇敵愾而生,不該是為了幾個卑微如草芥的丫頭。不過幸好那時他已經努力想當個講道理的人,不快歸不快,氣度倒是有的,屠春有看不懂的地方,他還不厭其煩地為她講解。
像這樣到處找不見人的情況,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在李重進身上了。他從外麵回來的時候,東邊的際隱隱浮現了帶狀的魚肚白,他眼睛裏有血絲,顯然不曾休息,不過心情頗好,見妻子正在熟睡,還特意放緩了腳步。
李重進正欲更衣休息,不經意瞧見妻子身上的被子沒有蓋好,他走過去,俯身輕輕拉了下被子。
屠春睡得迷迷糊糊的,猛地卻有些清醒了,她以手肘撐起身子,仰視著麵前人年輕俊美的臉,“夫君……”她急著對李重進銀莊的事,剛開了口,一時則頓住了。
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,她能夠嗅到對方身上某種清苦奇異的氣息。最近這一兩年,屠春突然很想要一個孩子,這種念頭興起得莫名,不上是突發奇想,還是早有了緣由。她到處尋醫問藥,湯藥喝多了,對藥材微澀的草木之味再熟悉不過了。
李重進溫和地聽屠春把銀莊的事講完了,他似乎另有心事,簡單地讚許過妻子當機立斷的處理後,他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辭,緩緩。
“春兒,莫愁死了。”
自從他回到帝都後,一直客氣地稱呼昔日的婢女為“杜美人”,在屠春麵前也不例外,直至此時,才恢複了舊稱。
屠春愣愣地坐在床上,聽李重進將景王府昨早上的變故了。她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,眼眶儼然有些紅了,眼淚噙在眸子裏,卻沒有哭出來。
她與莫愁相處的時間不長,感情算不上深厚,可當年臨霜院中伺候她的丫鬟裏,隻剩下這麽一個活著了,如今莫愁也死了,那段嬉笑不知愁的光陰就仿佛真正被歲月的洪流衝刷幹淨了。
“是我不好”,李重進將妻子摟在懷裏,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臉色,“沒有聽你的話。”
當初屠春就反對將杜美人牽扯進來,是他耐心地給妻子分析解釋,李如茵遲早會動手,他這是在幫莫愁,後來又信誓旦旦地保證了,一定不會讓杜美人出事。
屠春胸口憋著一股氣,攪得她心口亂哄哄的,可見李重進一臉惶惶不安的神情,知道他是在怕自己生氣,於是也不能真正地惱怒他。
到底,是李如茵害人的手段太防不勝防,她歎了口氣,心軟地想,不應該怪他的。
“不管李如茵多麽謹慎仔細,隻要她動手了,總會留下痕跡來的”,李重進柔聲寬慰道,“你放心,我不會讓莫愁白白送了一條性命的。”
李重進少年時很羨慕長兄應付身邊女人的本領,後來他發現這並不難,女人通常都是感性而盲目的,她們隻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。
不過他安慰屠春的話,倒是真心實意的。事實上,李重進甚至有些感慨,他以為自己那位好大姐至少會緩上一陣子再動手,然而這麽多年過去了,她似乎沒什麽長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