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5.馭夫有道
宣平三十二年的夏過得很快,炙熱的驕陽仿佛隻囂張了幾夜,便匆匆讓位給惆悵的秋意。
轟動一時的巫女楚姣案,也在這個肅殺的秋日落下了帷幕,那個生著童女麵龐的侏儒當街問斬,她的血濺落到地上,和尋常人也沒有什麽區別。
方家原本想要消無聲息地將這件事解決了,然而這名神神叨叨的巫姑在權貴中很有幾個忠實的信徒,多方施壓下,巫蠱之案的真相也就撕扯到了台麵上。
據楚姣到堂上的時候,已經不出話了,她滿口牙齒都被打落,露出空洞洞的嘴來,她在獄中的口供因為牽連甚廣,隻在極少數人的手中傳閱著。
可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,暗中關注這件事的人們很快就知道了,巫女所謂的神通,不過是她袖中那些詭秘的香,那裏麵摻雜著從滇南一帶傳來的奇花之毒,用的久了,能讓人生幻上癮,無法擺脫,不知不覺便受她擺布。
據,她是受人指使,用這種邪術在帝都貴婦的閨房間遊走,借此打探豪門深宅中的辛秘。
白露院中傳來時斷時續的哭喊聲,院子門口守著身披軟甲的侍女,李府的下人們步履匆匆地從旁邊經過,絲毫不敢有停留的意思。
自從那名巫姑楚姣被帶走後,這院中的女主人便害了癔病,開始隻是暴怒煩躁,到後來就有些駭人了,非得讓人捆在床上不可,不然就哭著鬧著要去找那位早就一命嗚呼的楚仙姑。
她的父親過來探望過幾次,然而這位戎馬半生的男人也無計可施,自家女兒拈酸吃醋,招來了這等禍事,又能怪得了何人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,他千挑萬選出的女婿是個值得托付的人,非但沒有怪罪妻子的胡作非為,還終日不辭辛勞地在床榻前照料。
“其實是我家連累了靜妹,”年輕人在上司兼嶽丈的方剛麵前,一直是畢恭畢敬的,他歉意地,“若不是那人嫉恨我大姐,千方百計要挑撥咱們兩家的關係,靜妹也不會……”
方剛製止了年輕人後麵的話,他拍了拍女婿的肩膀,低聲道,“這件事我心裏明白,你放心,那人怕是沒幾好日子過了。”
他隨即又和藹地笑了起來,“照熙啊,”老頭語重心長地叮囑道,“兵部主事的位置馬上就要空缺出一個,你準備準備,別到時候鎮不住台麵。”
方剛在的時候,屋裏擠擠攘攘的全是人,待這愛女心切的老頭走了,瞬間便呼啦啦地散了大半。
屠春端著湯藥進來,見李大公子正溫柔殷勤地替妻子擦拭著額間的汗,秋日澄澈的暖陽斜斜地從窗外照進來,給他英俊的麵容上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。
“這些日子麻煩弟媳了,”男人彬彬有禮地道謝,“現在靜妹的身子好多了,有下人們照顧即可,你不用這麽辛苦了。”
屠春望著床上神情呆滯的女子,方靜近日來瘦得厲害,她在產中本就傷了身子,借助那所謂的神香催生出幾分容光煥發的假象來,如今少了那嫋嫋的白煙,便頓時變本加厲地衰弱下來。
她不明白對方口中的“好多了”,是從哪裏看出來的。
屠春坐到床邊,她耐心極好,用湯勺一口一口地喂著方靜,“大哥,”少女垂下眸,借此遮掩眼中的厭惡與憎恨,她唇間還帶著盈盈的笑意,“靜姐姐一直待我很好,現在她身子不適,我過來照顧是應該的。”
不等李照熙再話,她抬頭看了男人一眼,“再了,夫君前幾日還對我,反正我閑著無事,不如到白露院裏來幫忙。”
她的信誓旦旦,李大公子卻是有些將信將疑,他怎麽不知道,自己那個孤僻乖張的弟弟何時能出這般善解人意的話了?
“李郎,你把仙姑請來……”喝了藥,方才還愣愣無語的女子似乎有了些精神,她眼神迷蒙,誤將床邊的屠春錯認成丈夫,一把抓住她的手,夢囈般哀求著,“沒了她的香,我活不成的……”
李照熙語氣溫柔地向她解釋,“靜妹,那香裏有毒,是不能亂用的……”男人的語氣忽然深沉了一些,輕聲道,“你忘記舅舅是怎麽死的了?”
一提到竇引章,方靜的臉上猛然浮現了懼怕之色,她拚命地揮舞著手臂,尖叫道,“不是我害的,走開,你們都走開!”
屠春慍怒地看了李大公子一眼,“大哥,”她毫不客氣地,“靜姐姐受不了刺激,你別話了。”
李照熙訕訕地閉了嘴,他心中納悶,這弟媳往日是個溫柔和順的性子,怎麽自從方靜出事後,她脾氣便見長了,前幾日還看見弟弟半夜三更出了門,一打聽,是屠春在臨霜院裏大發雷霆,李二公子被她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,居然不得不躲出去避避風頭……
他以前還有幾分羨慕弟弟,現在忍不住卻有些幸災樂禍了。
夕陽脈脈的連廊上,蔓藤上的花順著支架舒展地垂下,一朵朵鼓囊囊地開著,串連成深深淺淺的花屏。
臨霜院裏從前隻有幾棵孤零零的樹,現在花木多了,繁繁茂茂的,襯得那幾棵更加冷清了。
李重進坐在書房的窗戶邊,盯著蔓藤上的花看了大半個下午,那幾句道歉的話在他心裏斟酌了很久,卻遲遲找不出合適的措辭。
前他剛剛和屠春大吵了一架,這還是他們成親以來第一次有衝突。
那他心情本來很好,因為出去晃了一趟,猛然發現自己似乎長高了一些。李家人都生了高挑的個子,唯有少年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,吃的米麵全用來長心眼了,始終沒有再往高處長點的意思,這幾乎成了李二公子的一樁心病。
他興高采烈地將正事丟到一邊,急匆匆地回來想比劃給妻子看。
然而丫鬟們告訴他,“少夫人去白露院了,晚上不回來吃飯。”
丫頭們的語氣都怯生生的,她們看得分明,這些日子以來,李二公子動不動就無理取鬧一番,他的理由千奇百怪,穿了,隻是不滿屠春去白露院那裏罷了。
那屠春回來的時候,夜色已經很深了,李二公子那點興奮早就煙消雲散,化成怨氣重重的憤恨了。
屠春似是累極了,無精打采的,沒空理會少年陰鬱的臉色,她一邊換衣服,一邊還輕聲自語道,“不應該啊,明明每都在吃藥,怎麽會越來越嚴重了……”
李重進忍無可忍,他這個人不話還好,一刻薄起來專挑別人最忌諱的地方,“你非要上趕著去伺候她,”少年語氣間有種冷漠的惡意,“方靜要是一不心死掉了,方家人頭一個就要追究到你身上!”
在李二公子麵前,屠春一直都是脾氣很好的,甚至都有些逆來順受了,可是那晚少年話音未落,她便忽然變了臉色,破荒地發起脾氣來。
“我就知道,”她指著李重進,痛心疾首地罵道,“你們一個兩個,就盼望著靜姐姐趕快死!”
屠春聲音一抬高,少年的氣勢便沒來由地短了下來,隻是兀自嘴硬著,“她本來就快死了……”
這件事剛出來,他就心急火燎地拿著當時剩下的香灰找人看,等得知裏麵摻雜的東西後,差點生出了掐死大姐的心思。
大姐怎麽對付外人,他從來不會過問,可她若將刀刃對準家裏,尤其是傷到了他在意的人,他就容不下她了。
屠春狐疑地看著他,“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事?”
一遇見方靜的事,他那個溫柔賢惠的妻子似乎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,咄咄逼人地追問著他,見少年不吭聲了,她甚至開始氣急敗壞了。
李重進吃軟不吃硬,屠春的惱怒將他心裏的戾氣也激了出來,“反正你閑著沒事,”他嘩啦一聲將桌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,冷著臉,“就去陪著方靜等死吧!”
少年摔門而去,他怕自己再待一會兒,會忍不住先想辦法把方靜弄死了。
李二公子在外麵飲酒作樂了兩,最終還是灰溜溜地回來了。他脾氣來得快,去得也快,出門後就有點後悔自己的口不擇言,然而既然出來了,總要硬撐起幾分麵子來。
秋陽的餘暉照在蔓藤間的花兒上,李重進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,他想,萬一屠春問起這兩日去了哪裏,該怎麽對她解釋……
他心中有些發虛,因為覺得夜不歸宿是自己的不對,萬一妻子哭哭啼啼地要算賬,又該怎麽哄她呢?
可是色漸漸暗了下來,少年的臉色也慢慢陰雲密布起來。
他在家裏等了一,始終沒有看見妻子的蹤跡。
屠春回來的時候,李重進已經沒有道歉的心情了,他陰沉沉地望著妻子,正欲興師問罪,而少女卻先低聲向他道了歉。
她一臉倦色,鬢發有些淩亂,看得出有段時間沒有注意儀容了,“夫君,那是我不對。”
少女嗓音沙啞,走到他麵前,抬起頭柔柔地望著他,“你不要生氣了,好不好?”
她眼波很柔,卻沒有往日那種明媚璀璨的光輝,反而隱約顯出血絲來。
李重進沉默了一會兒,然後把妻子摟進了懷裏,他注意到她輕聲歎了口氣,像是有些疲憊的無奈。
躺到床上後,李重進主動問起了方靜的情況,“大嫂……怎麽樣了?”
他本來想問那女人還能撐幾,不過怕屠春不高興,不得不勉強裝出一些關切來。
一提到方靜,倦倦躺在他懷裏的少女忽然有了精神,煩惱地,“我已經勸過靜姐姐幾次了,讓她回娘家去休養,她就是不聽我的。”
李二公子涼薄地心想,方靜不回去是應該的,她既然嫁了過來,病重時再跑回娘家去,倒顯得他們李家無情無義了。
何況他兄長也算仁至義盡了,非但沒有趁機將表姐接回來,還眼巴巴地在病床前裝了半的伉儷情深。
他想歸想,嘴裏卻溫柔地勸慰道,“你也不要太擔心了,我看大嫂福大命大,會慢慢好起來的。”
屠春本來神色還算平靜,被李二公子這難得的柔聲細語一安慰,眼睛中隱隱泛起淚光來,她側過臉,不想讓少年看見自己的失態。
方靜的情況越來越壞了,她每次看見床上神誌不清的女人,心中都在恐懼害怕,她怕她真的無能為力,隻能眼睜睜看著方靜慢慢地咽下最後一口氣。
一看見她哭了,平日裏冷情冷性的少年就有些慌了,他不知道妻子為何對方靜這般在意,分明她們兩人也沒有什麽額外的交情。
他望著低聲抽噎的妻子,最後還是在她的眼淚麵前妥協了,他揉揉屠春的頭發,告訴她,“趕快睡吧,不會有事的。”
女人馬上就要臨盆了,她身材纖細,偏偏頂了個碩大的肚子,仿佛這九個月來吃的血肉,全數滋養到腹中的胎兒身上。
“那香是楚姣做的,現在她人死了,我總不能從地裏再把她挖出來?”李如茵靠在貴妃榻上,她雙手一攤,輕描淡寫地對弟弟,“你就別難為大姐了。”
“你不告訴我,”李重進在屋中來回踱步,他素來冷靜,很少有這樣心浮氣躁的時候,“那我自己想辦法好了。”
他沒有耐性再在姐姐這裏耗下去,臨走前扔了一句話給她,“你也別把事情鬧太大了,如果牽扯到了王爺,豈不是得不償失?”
他平日裏很看不起大姐的眼界,認為女人短視急利,猶如一根嗜血的蔓藤,非要將所有能碰到的好東西都纏到手中不可,她這般貪得無厭,遲早要噎到她自己。
可女人雖無遠謀,偏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邪惡賦,輕而易舉就能洞悉人心的黑暗與脆弱,的一個巫女,到了她的手中,也能暗中掀起驚濤駭浪來。
對於這個膽大包的姐姐,李重進也是無可奈何了。
李二公子急匆匆地離開之後,女人沉吟片刻,命人將調教過的兩個美婢送到幼弟的院子裏。
她想她是有些輕看了那個鄉下丫頭,再這麽放任自流下去,恐怕二弟就敢讓那丫頭騎在他頭上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