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7.萬裏尋妹
正如李如茵所,李嘉行對家中的事情向來不上心,大兒媳婦忽然間變成了兒子的未婚妻,對這位禮部侍郎來,竟仿佛隻是一件無足掛齒的事。
然而他對兒子的脾氣沒什麽信心,再三向竇氏確認道,“可是春兒自己的,她要嫁給重進?”
竇月娘點點頭,其實她心中也頗為怪異,就像家中養了兩盆花,客人們素來是喜歡那盆精心養護生機勃勃的,忽然有個野丫頭跑過來,將另一盆奄奄一息的抱走了。到了最後,婦人隻能這般自我釋懷,興許是屠春那丫頭眼光獨特,就偏好兒子那種陰陽怪氣的性子吧。
李嘉行沒有繼續深究下去,他書讀得太多了,裝了滿腦子千年的春秋與風雨,於是現實中的悲與喜看在眼裏,反而變得格外纖薄,甚至有些不值一提了。
“這樣也好,春兒的脾氣隨大哥,”他淡淡地下了結論,“我看能治住那子。”
李家馬上便要辦喜事了,而且一辦便是兩樁。竇月娘心事重重,麵上則還要抖擻起精神,有條不紊地指揮著下人籌備婚事,一時間府中置辦物件、張燈結彩,人人皆忙的不可開交。
竇朝雲先前大鬧過幾次,隔些日子屠春再看見她,發現這位嬌蠻任性的少女仿佛一瞬間瘦了許多,臉色慘白慘白的,見人都不敢話了,竟似被人好好收拾過一番。
“聽,表姐前幾鬧自殺,景王妃就眼睜睜看著她去死,吩咐誰都不許救,後來表姐吊在梁上,自己哭鬧著不死了,才有人將她放下來……”屠春帶來四個丫鬟中有個叫明月的,為人活潑開朗,很喜歡打聽府中這些捕風捉影的傳聞。
屠春心中惻然,難免興起了兔死狐悲之感,竇朝雲在府中看似風光,然而一旦牽扯到李家的身家利益,照樣淪落為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。她告誡般地看了明月一眼,“別胡,景王妃宅心仁厚,怎麽會幹出這種事來?”
少女本是一片好心,擔心明月口無遮攔慣了,有一日會傳到李如茵耳朵裏。然而這丫頭悻悻地住了嘴,感覺屠姑娘糊塗愚鈍,心中倒有些記恨起主子了。
婚事將近,李大公子忽然生了病,他躺在床上不理世事,竇氏過來看了大兒子幾次,見他隻是流淚不話,心中歎息,卻也無計可施。李如茵快刀斬亂麻,一手主導定下了大弟的婚事,一邊則強硬地將表妹竇朝雲整治了一番。李大姐的意思很明確,眼下正是她與景王妃鬥法的關鍵時刻,誰要是敢耽誤了她的好事,她便能將誰的皮硬生生地剝下來。
而往年病懨懨的二公子則意外地有精神,他忽然間不那麽嬌氣金貴了,孤寒陰鬱的性子似乎也平和了一些。春雨綿綿,時斷時續地下,空氣裏充滿了黏乎乎的水汽,少年這幾親自同下人們一起忙碌,從新房的布置到迎娶的步驟,他事必躬親,一件一件地仔細籌備,居然是難得的有耐性起來。
有一次,幾個下人掛綢帶時,不心手一鬆,喜慶的紅綢掉下來,正好將仰頭監工的李二公子蓋在裏麵。少年揭開綢帶出來時,臉已經是鐵青的了。
而這時屠春從旁邊經過,她忍俊不禁地捂著嘴笑起來,見李重進快要發火了,又走到近處柔聲哄他,“別氣別氣,這兆頭多好。”
少女信口胡謅了一些討喜的話,李重進冷冷地看著她,不曉得究竟這丫頭是傻子,還是她將自己看成是傻子了,但莫名其妙的,心頭的那股惡氣卻是漸漸平息了。
“二公子可別累到了,”少女臨走時盈盈一笑,隨口客氣道,“你若是忙完了,可以到我屋裏喝杏仁茶去。”
李府的下人目送這位屠姑娘揚長而去,皆覺得她是個不可相貌的女子,雖然為人孟浪又粗魯,但能安撫得了喜怒無常的李二公子,便算是功德無量。
臨近黃昏的時候,色仿佛浸滿雨水的棉花,陰鬱鬱的,遠處的幾朵雲朵後麵透著一點微光,像是在風雨中搖搖欲墜的燭火。
屠春靜靜坐在屋中,她人前常笑,人後則安靜得近乎沉默了。幾個丫鬟感覺出姑娘近日的異樣來,不敢高聲喧嘩,心翼翼地在旁邊伺候著。
李二公子闖進來的時候,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,那少女托腮望著窗外,眉輕嫋如一縷淡雲,而眼睛則深邃似幽泉,與尋常真活潑的模樣大相徑庭。
丫鬟們驟然見到一個少年人風風火火地闖到屋裏,駭得差點叫出聲來,定睛一看,才認出李重進來,慌忙過來招呼,心中卻暗中嘀咕,不是一家人,不進一家門,這對夫妻倒是一對不講究的,哪有不一聲,直接往姑娘屋子裏進的道理?
屠春側過臉來,神情中已經帶上了笑意,李重進看在眼中,她這幅模樣倒像是強顏歡笑了。少年心中隱隱有些不快,認為對方有煩心事瞞著自己,是覺得他這個未婚夫不值得依靠了。
他坐了下來,淡漠地掃了一眼桌麵,“杏仁茶呢?”
屠春愣了一下,這才想起自己上午過的話,她向槐花使了個眼色,丫頭甚是機靈,悄悄退出門去準備了。
“不知道二公子何時過來,”她心翼翼地回答,“我讓丫鬟放在廚房灶上溫著。”
“好,”李重進點點頭,當即便隔著簾子吩咐下人,去廚房看看,屠姑娘究竟有沒有吩咐人準備了杏仁茶。
屠春不禁傻了眼,她本是隨口客套一下,誰想到忙得不可開交的二公子居然當了真,拋下一大堆子事過來喝什麽杏仁茶,而且還這般不依不饒的,仿佛她沒有備好東西誠惶誠恐地等著他,就是罪大惡極了。
不用等下人回來,看見少女的臉色青了又白,李重進已經明白事情的原委了,他坐在桌邊半晌沒有話,突然站起來,一腳將桌子踢翻,桌上的杯子碟子碎了一地,有一個堪堪從屠春身邊飛過去。
少年眼眸的顏色比常人稍淺一些,即使正在暴怒中,那雙眼睛明淨似無暇的冰,仿佛容不下一丁點的塵埃,“有就是有,沒有就是沒有。”
他慢慢地,每個字都似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般的生硬,“我最討厭別人騙我。”
李二公子憤憤離去後,屋裏忽然間仿佛炸了鍋,幾個丫頭嚇得哭哭啼啼的,這般清詞麗句的美少年,轉瞬間變了臉色,竟似惡鬼般可怖了。
屠春有氣無力地坐下來,她也有點被李重進突如其來的脾氣駭到了,這段時間李二公子消停了不少,她差點都忘記這個混賬的真麵目了。
有就是有,沒有就是沒有……少女在心中苦笑了一下,你是之驕子,自然可以依著本性行事,可尋常人哪能這般隨心所欲,總免不得有違心討好的時候,倘若不是為了讓你歡心,我又何必曲意奉承。
她愣愣地想了一會兒,一時覺得自己言語間確有疏忽,日後應該更加留意一些,一時又忍不住心灰意冷,感覺自己心翼翼地應付李二公子,那子居然還要挑三揀四,這日子當真過得膽戰心驚。
正當屠春心亂如麻的時候,外麵忽然有下人跑來傳話,那人氣喘籲籲地,“屠姑娘,有人是你大哥,他帶著幾個官差過來,夫人讓你趕快過去。”
大哥?官差?
屠春不禁有些雲裏霧裏的,她擔心兄長,匆匆趕了到前廳去。剛走到門口,少女腳步一頓,她嘴唇動了動,話還沒有出口,眼淚已經忍不住流了下來。
屠午瘦了不少,也黑了不少,他的身軀在幾個月之間似乎變得更加挺拔,以至於屠春看到他的時候,幾乎認為兄長可以替自己將這搖搖欲墜的頂起來。
然而她很快就清醒了下來,她看見了正拉著兄長噓寒問暖的竇月娘,還聽見珠簾後李如茵略帶沙啞的聲音。
“這不過是個誤會,午弟弟,”李如茵站在珠簾後,她畢竟是景王妃子,自恃身份,不願隨意見官府中的兵卒,女子緩緩地,言語之間似乎意有所指,“咱們兩家才是世交,你應當先來這裏問清楚的,免得受了外人挑撥。”
屠午見到妹妹,心中自然激動難當,他將少女拉到身後,接著正色道,“屠李兩家雖是世交,可畢竟十多年沒有來往過了,你二弟跑到我家中,綁了我妹妹便走,李大姐,這怎麽能是誤會?”
屠春心中一動,大哥在帝都人生地不熟,居然能夠找來官差闖進禮部侍郎的家中,背後應該有人幫忙。
正當兩方僵持不下的時候,聽聞消息的李二公子匆匆趕了過來,連著下了幾雨,氣寒涼,少年額上竟出滿了汗,顯然是心急如焚了。
屠午見到李重進,頓時氣不打一處來,正欲揮拳揍他,袖子卻忽然被人拽了,他回過頭,看見妹妹一臉哀求地望著自己,低聲道,“大哥,不要。”
而少年猶豫了片刻,居然也結結巴巴地喊了一聲,“大哥。”
就這樣,唯我獨尊了十幾年的李二公子,頭一次有了悔不當初的感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