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8.心事難明
張穆將藥碗端回廚房的時候,碗裏還剩下大半碗湯藥,屠春隻看了一眼,眉便不禁皺了起來。
“二公子太苦了,”年輕人也很是無奈,“我勸了半,他才勉強喝了幾口。”
少女臉上驟然有了怒色,她眉目原本生的溫婉清麗,然而因為額上落了疤,但凡不笑的時候,總顯出幾分凶悍的戾氣來。
“他這個樣子,病怎麽好得起來?”屠春接過張穆手中的藥碗,她興許有些氣急了,頭也不回地出了廚房。
屠姑娘看著溫溫柔柔的,發起火來倒也挺嚇人的,張穆望著少女離去的背影,忽然湧起了感慨,她這點還真是和二公子挺像的,表裏不一。
按照少年臉部的輪廓,他理應生的清俊而硬朗,李二公子的鼻子與唇也不負眾望,儼然符合了世家子中最嚴苛的審美,端正且倨傲。但等他迷迷糊糊地將眼睛睜開,便似往風雪中吹了一場繾綣飛揚的柳絮,忽然間就有點了濯濯春月柳的意味,平白辜負了相貌中其他部位冷硬的鋪墊。
李重進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的時候,屠春還氣鼓鼓的,但他仍在高燒中,看著人的時候,眼睛裏意外有種懵懂的真,少女與他對視了一會兒,終於先敗下陣來。
你同他計較什麽,屠春長歎了一口氣,她心中不是滋味地想,他少的那一大截壽命都是敗在任性妄為上了,你又何必再生氣……
伺候在屋裏的下人們看見屠春端著藥進來,低聲提醒道,“屠姑娘,今個兒早上的藥已經用過了。”
屠春將碗拿給他們看,“喝了那麽一點,有什麽用?”
她有時候氣李重進不知好歹,竟是絲毫都不顧惜自己的身子,有時候也覺得李府的人實在太順著他了,居然連個忠言逆耳的都沒有。
這兩個下人麵上訕訕的,心中卻不以為然,覺得這位屠姑娘太多管閑事了,尚未當上李府的少奶奶,這教訓人的架勢便已經有了。但別是李府的少奶奶了,就算是夫人,還不是拿二公子束手無策,處處地依著他,他們當下人的,自然有樣學樣。
李重進聽到屠春的話,方才半睜的眼睛索性閉上了,他也不話,要死不活地縮在被子裏,顯然是不打算再喝一口藥了。
屠春用手摸了摸碗沿,覺得藥還不算涼,她見下人們沒有幫忙的意思,幹脆直接坐到床邊的椅子上,伸手推了推閉目裝死的李二公子,“二公子,這藥都快涼了,你再不喝,我就直接給你灌下去了。”
少女這話可不是嚇唬人的,她自幼幹慣了活,手勁頗大,何況這是為了李重進的身體,李家的下人就算不敢過來幫忙,應該也沒有阻礙的道理。
屠春前幾日憋了一肚子火,這時候她手裏端著藥,居高臨下地見這混賬不情不願地睜開了眼,心中別提多痛快了。
李重進勉強又喝了兩口,他是個極怕苦的人,在李二公子看來,這已經是自己讓步的極限了。
“二公子,”屠春卻仍不滿意,她見少年眼眶越發紅了,顯然真是怕苦,於是不禁將聲音放柔了下來,“我熬了好幾個時辰,你再多喝點好不好?”
想了想,少女又補充了一句,“你乖乖喝完,我把蜜餞拿來給你吃。”
李重進臉色一冷,惱怒這丫頭居然將他當成孩一般誘哄,然而見對方笑顏盈盈地地望著自己,心頭的怒火竟像是陷進了一灘黏糊糊的蜜水中,那點暴虐的脾氣被粘黏得疲軟,堵在胸口悶悶的,卻是發不出來了。
他咬著牙將藥喝了,因為覺得對方似乎是看輕了自己,所以必須得做出點事情來力挽狂瀾。
喝過藥後,李二公子一臉冷漠地拒絕了屠春遞過來的蜜餞,他將頭一扭,似乎打算休息了。
屠春無視下人們驚詫的眼神,識趣地離開了。她端著空碗,心中並沒有輕鬆多少,反而更憂愁了。
她今日過來見到李重進,覺得他病情不輕反重,前幾日還能扶著欄杆出來晃晃,今居然連床都不下了。這藥喝了好幾了,一點起色都沒有,不知是李二公子太不配合,還是這偏遠城中的大夫水平有限。
她在樓梯上愣愣地站了一會兒,突然折過身向上走去。
李重進病得奄奄一息,最焦急的人便是竇引章了。他正在屋中來回踱步,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,竇引章打開門,看見屠春站在外麵,手裏還端著個藥碗。
“竇叔叔,”竇家與屠家也是一個村子出來的,因而屠春對他的稱呼要比旁人顯得親厚一些,“我方才去二公子屋裏送藥,覺得他病得似乎更重了。”
“下人們不懂規矩,怎麽能讓姑娘幹伺候人的差事?”竇引章見狀,臉色隱隱有些難看,屠春雖然是出身不高,可畢竟是李大公子未過門的妻子,他們李家又不是沒有下人,這嫂子端藥都端到叔子床邊了,傳出去怕是不太好聽。
屠春楞了一下,她沒有想到對方這會兒居然還關心這種事,連忙擺擺手,“竇叔叔,”少女開門見山地講到了正題,“我看千葉城的大夫不行,清河鎮裏有個姓趙的老頭,醫術不錯,我想,竇叔叔你不如派人將他接過來。”
前世,她安安分分地上了花轎,行至清河鎮時,李重進忽然染上了風寒,病情來勢洶洶,一連換了好幾個大夫都不濟事,最後尋來個在家養老的趙大夫,七八副藥吃下去,病就慢慢好了。
“我不記得他的姓名,隻知道他是在鎮子東邊住的,以前是回春堂裏的大夫,可以到那裏去問問。”屠春將自己記得的情況全了,她在心裏歎了口氣,覺得自己算是對李二公子仁至義盡了。
竇引章打量了少女一眼,他心中有些疑慮,擔心對方是想借機做什麽手腳,但眼下形勢逼人,他一時也顧慮不了許多,沉吟了片刻,便答應了下來,“屠姑娘費心了,我這就讓張穆帶人過去請那位大夫。”
張穆等人用過午飯,便急匆匆地出發了。年輕人翻身上了馬,忽然間似是想起了什麽,又下馬走到屠春麵前。
“我這一去最少也要四五時間”,他把聲音放得很輕,仿佛唯恐旁人聽到了,“二公子脾氣急,旁人都怕他,我看姑娘是個膽大的,有空不妨多管管他。”
屠春撲哧一笑,她沒想到李重進的下人居然這般胳膊肘往外拐,多半是平日裏吃夠了李二公子的苦頭,她笑夠了,臉色便嚴肅起來了,“張大哥,你這可是要害我,我就是個鄉下丫頭,哪裏敢在二公子麵前放肆?”
張穆見少女無意幫忙,不免多了幾句,“我看二公子對姑娘還是很看重的,那日不心弄髒了你的衣服,半夜裏還要跑出去買件新的,布莊都關門了,我和鄧佳硬是敲了半,地方沒什麽好東西,二公子進去挑了好久呢……”
他覺察到少女神色有了變化,連忙又補充道,“長嫂如母嘛,二公子訓斥我們這些下人是應該的,哪裏會真和姑娘你慪氣!”
聽到那四個字,屠春可就不樂意了,她拉下了臉來,指著客棧門前馬匹上的幾個下人,“張大哥,旁人都在等你,事不宜遲,你趕快走吧。”
張穆見她突然間變了臉,不敢再多什麽了,他憂心忡忡地上了馬,不多時便消失在長街的盡頭。
屠春轉過身,慢慢地往回走,負責看管她的下人盡職盡責地跟在後麵。少女撫摸著身上新衣的袖子,這衣服料子是很好的,顏色和繡花她都很喜歡,然而一旦知曉了來曆,卻似赤身裸體裹上了帶刺的紗,渾身都變得不自在起來。
這兩世,她同李重進的交際也算是不少了,可李二公子的麵目,在她心中卻始終是模糊不清的,她摸不透他性情,猜不出他脾氣。他是一團濃烈的火,自顧自地揮霍生命燃燒著,她畏懼那刺眼的光亮,所以隻能遠遠地望著,從來不敢靠近一點,更不要看清他眉眼間的神色了。
按照張穆的話,李重進應該是不討厭她了,屠春茫茫然地想,她似乎隱約間抓到了一絲光,但是還不夠清晰明亮。
可李重進的不討厭有什麽用?少女暗暗懊惱著,他還不是一樣要壓著自己去帝都,非逼著她嫁給他大哥不可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