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.童言無忌
屠春拚命地哭,想要用盡全力打斷李如茵的話,她本能般地知道,李如茵或許會出一些很可怕的事情來。然而女孩卻不為所動,繼續口齒伶俐地了下去。
這個女孩子看起來真又可愛,無辜又無邪,她微微側過臉,語氣中有真誠的歉意,“大娘,都怪我,想要買新衣服,大伯才去當了你的耳環。早知道你會給我做新的,我就攔著他了。”
李如茵輕快地將二十文錢放到炕床上,她放得那麽隨意,好像隻是隨手丟棄了一點零用,徐氏的臉卻驟然蒼白起來,仿佛有人當麵給了她一個耳光。
竇月娘的神色也不太好看,她低聲斥責著女兒,“茵茵,別亂。”
不過她的責怪聽起來實在太孱弱了,像是無力的水草,根本阻擋不住她女兒嘴中滔滔不絕流出的毒水。
方才提過了那對耳環,接下來便該些其他的事了,比如屠家被偷的肉其實是送到李家了,屠午發燒的那屠大海沒有去幫人殺豬而是背著照熙到鎮上看病了,下大雨時他在幫李家修房簷回頭卻在外麵避雨……李如茵嘴角的笑意更濃,聲音聽起來更甜了,嘰嘰咕咕地講了半後,輕描淡寫地添了一句,“大娘,你千萬別生氣,也別罵大伯,大伯常常和我娘,你要是脾氣像我娘一樣,就好了。”
童言無忌,偏偏是童言童語中講出的事情,沾上了欲還羞的曖昧。而竇月娘這時候恰恰不話了,她怯怯地站在那裏,不敢去看一直將她當妹妹愛護的徐氏,不知是慚愧沒有教好女兒,還是在愧疚些別的事情。
不對……屠春本來快被屠大海做的這些事氣暈了,見過糊塗的,可沒見過這麽糊塗的,為了點單方麵的兄弟情誼,讓自己的妻兒在家吃苦挨餓,倒把別人家的孩子慣出了一身臭毛病!但當聽到最後時,她眼神驟然一冷,李如茵是在故意胡,哪怕她前麵的全是真的,可至少她爹和竇月娘確實是清清白白的,她爹這個人別的沒什麽,唯獨兄弟義氣大過,又怎麽會和自己的弟媳有苟且之事。再了,依李如茵的心性,竇月娘要是真做出什麽偷人的事,她反而不會明目張膽地出這種話來,免得落人口舌。
但現在看來,徐氏最相信的反而是這件最不靠譜的事情,她本就不如竇月娘美貌溫柔,長年勞作下來,更添了幾分老態。屠大海數年如一日地接濟李家,村裏難免有些風言風語,徐氏以前沒當真過,可如今回想起來,每句話都跟帶刺的刀子似的,刮得她的心鮮血淋漓。
“姐姐,”竇氏這才弱聲開了口,她聲音的,像是沒有什麽底氣,“茵兒不懂事,你別當真。”
“月娘,你是太懂事了”,徐氏冷冷地,她心亂之下,將縫衣的針都紮進了肉裏,她渾然不覺,也不去看屋裏的母子三人,徐氏沒有哭,可話裏字字都含著血,“倒是讓我當了這麽久的傻子!”
黃昏將近,屠大海從田裏勞作回來,他心情很好,陳三對他了,要讓他幫忙殺隻豬。男人在心裏盤算著這次能落下多少肉,他想,媳婦剛剛生完孩子,這次就不往李家送了,全給媳婦留著。
可剛進院子,一個的身影便飛撲過來,屠大海伸手接住女孩,看見她滿臉是淚,不禁皺起眉問,“茵茵,怎麽了,誰欺負你了?”
“大伯,都怪我”,李如茵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看起來甚是可憐,“我見大娘剛生了妹妹,想把你給的錢還回去,讓她補補身子,誰知道大娘突然生氣了,還罵我娘是狐狸精!”
女孩可憐兮兮地哭訴時,竇氏就在旁邊抹淚,看起來委委屈屈的,可不管屠大海怎麽問,她都不話,一副飽受打擊的模樣。
屠大海沒辦法了,溫言寬慰了這對母女幾句,見她倆哭得像淚人似的,隻好連哄帶推地讓她們回家了。他心裏暗怪李如茵擅作主張,惹出這麽多的事情來,明明後來又給她們十文錢的時候交待過了,千萬別讓自己媳婦徐氏知道。
屋子裏靜悄悄的,屠大海心中有愧,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,看見徐氏靠在炕床上,女兒躺在她懷裏。同竇氏母子相比,徐氏的神色要平靜許多,見男人回來,也隻是淡淡地了一句,“咱娘那對耳環可精致了,我就知道,起碼能當四五十文錢。”
屠大海見她似乎不怎麽生氣了,心裏也放下了塊石頭,這時候女兒開始哇哇大哭,他順勢坐到妻子身邊,把女兒接過來,沒話找話地搭著訕,“咱們也該給閨女起個名字了。”
“□□兒吧,屠春”,徐氏垂下眼眸,不願意和丈夫的眼神接觸,完這句話後,她就累,徑自睡下了。
屠春哭個不停,她不像屠大海那麽粗心,誤以為風平浪靜了,娘的眼神分明是絕望了,才什麽都不想過問。
她在屠大海的懷裏哭鬧了半,希望爹爹會因為受不了她,把娘親叫起來,再多和妻子幾句話。沒想到屠大海這時候倒是耐心甚佳,把她放到懷裏輕輕地搖晃,嘴裏還不住哄著,“春兒,我的春兒……”
到了晚飯時候,屠午才滿身大汗地跑回來,見徐氏躺在床上休息,好奇地多嘴了一句,“娘你怎麽了,我方才看見茵姐姐,她你罵她們了。”
屠大海還來不及話,隻見徐氏突然起了身,她臉色慘白,披頭散發的,赤腳下了床,冷冷地拋下句話,“沒錯,我今就要罵那個不要臉的浪蹄子!”
屠午哪裏見過他娘這幅勢若瘋癲的樣子,嚇得不敢話,徐氏也不理會他們父子,一個勁兒就往院裏走,邊走邊罵,“好好的糧食,喂條狗還知道搖尾巴,喂個畜生還會咬人了。我罵你們,那我就罵了個賤騷貨,自己男人死到外麵,就開始在別人麵前騷……”
徐氏這句話還沒有完,突然愣愣地站住了,她捂住火辣辣的左臉,不可思議地看著丈夫,“你打我?”
“有些話不能亂”,屠大海強壓住火氣,認真地看著徐氏,“我兄弟一家沒得罪過你,你別嘴裏不幹不淨地亂罵!”
屠午見他爹打了他娘,頓時急紅了眼,跑到屠大海身邊亂打一通,要替娘親報仇。
徐氏捂著臉,這個動作她維持了許久,才又問了一遍,“你打我?”
屠大海雙眼通紅,氣喘籲籲的,似乎也氣得不輕,他指著屋子,“趕緊給我進去,你再丟人,我還要打你!”
塵封多年的秘密終於揭曉了,屠春這才明白,為什麽娘會那麽絕望,甚至最後竟以死亡宣泄了自己的憤怒。
外人再怎麽算計傷害,都是皮肉傷,唯有枕邊人這一巴掌,才真真切切地傷到了徐氏的心。這麽多年,含辛茹苦地為男人生兒育女,結果比不過別人幾句挑撥,他甚至連問都沒問,便輕易判定了是她的錯。
徐氏不再話,她木然地走進屋,連哇哇大哭的女兒都沒有理會。屠春心急火燎,恨不得尾隨娘親進去,可屠大海卻像傻了一樣,抱著她站在院裏。
屠午躺在爹爹褲腿邊哭鬧,非要他把娘哄出來,屠春從來沒有像此刻般和兄長心意相通,可屠大海一臉疲憊地對兒子,“今咱們到你奶奶屋裏上,讓你娘靜一靜。”
靜什麽靜啊!屠春恨不得拿棒槌把她爹的頭敲開,看看裏麵都裝了些什麽,這時候怎麽能讓娘親一個人呆著,肯定要出事的!
屠大海的娘早幾年去世了,留下的屋子許久沒收拾,透著一股腐朽的黴味。屠午興許是方才鬧累了,顧不上這裏環境簡陋,不久便沉沉睡下了。而屠大海似乎心事重重,女兒在旁邊哭啞了嗓子,他也無心去哄,隻是愣愣地在看屋頂,不知在想什麽事情。
這父子兩人不急不慌的,屠春卻是出了一身冷汗,不管她怎麽哭,屠大海就是懶得理她,嬰兒的力氣原本就,屠春感到嗓子發出的聲音漸漸衰竭下去。這樣子不行,得想想其他的辦法……屠春試圖緩緩移動著幼的身體,想要往床邊靠攏,這樣輕而易舉的事,對於一個剛出生十幾的嬰兒來,卻無異於一場艱辛的跋涉。粗糙的草席大概是把她嬌嫩的後背刮破了,到了最後,屠春感覺整個後背仿佛都疼得沒了知覺的時候,她終於慢慢蹭到了床沿邊。
屠午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五歲時的那個夜晚,妹妹突然從床上掉了下來,磕得滿頭是血,不知為何,背上也是傷痕累累的。爹抱著妹妹,飛快地往家裏趕,他跟在爹的身後,剛進屋,便看見一雙腳在眼前懸著。
娘親上吊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