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一章 瞞天過海
我站在廊下看著雨水無情打落杏花,一陣風卷著冰冷的雨,砸落了枝頭一盞殘花,伸出手,那盞殘花掉進了掌心,斜風雨滴染濕了我的青絲廣袖。
重錦慢步走到我身畔,抬起墨袖,修長的手指搭在我的掌心。
“今年的春日,來的好早。”
“嗯。”他握住我的手,收回伸在雨中的杏花,“冷不冷?”
我搖頭:“不冷。”抬眸去看樹冠上的繁花,我淺淺道:“以前都是一個人看花,現在,終於有人陪了。”
他收我入懷,附在我的耳邊,凝聲道:“嗯,還會陪你看一輩子。”
我扯了扯唇角,靠在他的胸膛前,聽著他起伏有序的心跳聲歎道:“老天爺便是如此的吝嗇,若早些認識,該有多好。”
“若早些認識,也許,我們便要奉子成婚了。”
我臉紅的往他懷中埋了埋,“你,很想要個孩子麽?”
“本王倒是期盼,你我能有個孩子,這樣,這一生也就算是無悔了。”
我笑道:“是啊,若是能有個孩子……”
我能想象到若下凡一次,我抱個奶娃娃回九重天宮時師父大人的臉色,有了孩子,或許,一切都會好起來。
王府操辦完花王爺的後事,花淩宇便請命去了戰場,親自率領了十萬大軍前去前線支援,浩浩湯湯的隊伍停留在王府的門前,小王爺換上一身戰袍,滿身盔甲的立在我們麵前,拍了拍重錦的肩膀,不舍道:“二弟,大哥走了,你與三妹無須擔心大哥,大哥這一去,不知歸期幾何,臨行之前沒有什麽要交代的,隻有我那妹子小玉,我放心不下她,她便交給你們了。”
“你放心。”重錦淡淡道,我將寶劍遞給了他,緩緩道:“這是昔日我父皇賜給我的青玉寶劍,上陣殺敵用著很是順手,大哥你帶上,我和重錦,等你們凱旋歸來。”
他拿過劍,臉上扯出一抹溫柔的笑,“行,大哥知道了,你們放心便好,大哥命大,死不了。”
浮兒亦是一身戎裝的走了過來,拱手告別道:“公主,浮兒走了,你和王爺,要照顧好自己。”
“沙場上風大,好好保護自己,別傷到自己,也別冒險。”浮兒隨了我這麽多年,說到底,我也還是擔心她的。
“公主,浮兒不在,您一定要好好的。”
“放心吧,快啟程吧。”
小王爺垂手拉住了浮兒,雙雙轉身離開。
十萬大軍浩浩湯湯,金戈鐵馬氣勢恢宏的緩緩往著出城的方向而去,我目送著他們離開,心中總是有些不安,抬指掐算,可卻是出奇的掐算不出來,難道,真的要有什麽事情發生麽?
“你說,他們這次會平安歸來麽,為何我的心中,總是這般不安生呢。”
重錦淡然道:“花淩宇去過戰場,清楚自己該做些什麽,不該做些什麽。蓮華,別多想。”掌心握住了我的手背,我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,“重錦,我累了。”
他撩開我額前的青絲碎發,溫聲道:“我帶你進去休息。”
偌大的寧王府,忽然空蕩蕩的,安靜的讓人心亂如麻。
小王爺走後的日子裏,很是安寧,慕容文淵沒再來找小玉,小玉將自己鎖在了房中抄寫經書,說是要祈求佛祖,讓花王爺的魂魄得以轉世。
離慕容貴妃的產期越來越近了,不日我便準備要回宮看看,這些時日沒有見到父皇,不知他老人家的身體怎麽樣。小右子從宮中帶來了一壇子陳年好酒,我央著重錦陪我一起喝,他處理罷吏部的公文後就來陪我。幾杯酒入腹,我已經有些暈暈的感覺,他的酒量依舊那麽好,千杯不倒,可奇怪的是在人間,他似乎不常飲酒。
梨花似雪鋪滿天地,我嚐著這酒的滋味不錯便盡情多喝了幾杯酒,又一盞抬起的時候,他倏然握住了我的手,擰眉道:“不許喝了。”
我笑:“我沒醉,我還能再喝兩杯。”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背上,我道:“今日這天氣真好,適合賞花飲酒。”
他不聽我胡鬧,取下了我手中的酒盞,淡淡道:“天氣是好,你該去曬曬太陽。”
我托著腦袋道:“曬太陽有什麽好……”目光撞見了他腰間的一把玉笛,我伸手指了指,含糊問道:“笛子,你會吹麽?”
“嗯。”
我扯著他的袖子央著他道:“那你吹給我聽聽,好不好。”
他緩了緩,修長的五指取下腰間玉笛,起身將玉笛放在唇邊,悠揚笛聲自縹緲中傳來,空靈婉轉。我托著腦袋看著他,聽著曲曲動人的笛聲,神思恍惚的笑了笑,抬袖旋身,漫天杏花簌簌芬芳,我拋開廣袖,白衣隨風輕舞,落花蹁躚,悠然似夢。
少時他總喜歡看我跳舞,那時他會彈著七弦琴,我便伴隨著琴音婀娜邁步,菩提樹下,紅蓮遍地。
風襲起白衣衫,吹起我的青絲長發,笛聲圓滾如玉珠落盤,他站在簌簌杏花下,吹著玉笛,流光溢彩的明眸平靜如水,便這樣靜靜的看著我。
曲聲緩慢,我便旋身起舞,衣裙娓娓綻放如蓮,這樣轉了許久,大抵是酒勁上頭,我倏然身子有些不受控製,歪倒了下去,笛聲戛然而止,他大步邁了過來,環住了我的身腰,將我抱進了懷中,風花雪月中,是他撈住了我下墜了身子,我迷離的看著他的容顏,指腹撫過他的眉,撫過他的眼……
“小梨花,你還是這般,俊美無雙,讓人一瞧見,便挪不開眼睛……哈,我是不是老了,嗯?”
我比他,也不過大了幾萬歲罷了,他做梨花的時候,我們便已經相伴了萬年,那萬年裏,我竟不知他會是如此俊逸的一個神仙,若時光能重來,小梨花,你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你的時候,我定會抱著你,在你耳畔清楚告訴你,我願意……
我無力的垂眸,就想在他的懷中這樣一直睡下去,他捂著我的肩膀凝聲道:“蓮華,華兒。”
夢裏流年飛逝,似又回到了當年的菩提殿,他彈琴,我起舞,他摘下一朵梨花別進我的發間,替我整理著肩上青絲……
太醫說慕容貴妃此胎,是個皇子。
我與重錦時隔幾月終於再回到了皇宮,小右子架著馬車進了宮門,我挑開窗簾想要看一看外麵的宮牆,但無意間卻是瞥見看守宮門的侍衛不知何時全部換掉了,一眼望去皆是眼生之人。
皇宮的侍衛輕易是不會換掉的,除非是宮中出了什麽事。
“小右子,宮門外的侍衛是怎麽回事?”
小右子隔著簾子同我道:“聽說是前些時日,宮中鬧了刺客,嚇到了慕容貴妃,陛下一怒之下就將看守城門的侍衛給換了一撥,宮中幾處要緊的地方也換了侍衛,侍衛領班由趙將軍親自擔任,說是一直守到貴妃平安生產才行。”
“趙將軍?”
重錦亦是撩開了簾幔看了一眼,道:“皇宮之中,怎會有刺客驚嚇到了貴妃。”
我道:“趙將軍是父皇的親信,宮裏……”
他抬袖撫了撫我的眉心,淡淡道:“無事,本王陪著你,有本王在,不會有刺客近你的身。”
他是有意不讓我繼續說下去,昔年我也曾征戰過沙場,這些事情,多少還是可以猜到兩分的。
進宮之後我與他先去拜見了父皇,彼時父皇正對著一盤棋犯愁,見重錦也在,便出乎意料的招了招手,喚重錦過去陪他一起下棋。幾月沒見,父皇的臉上又多了甚多滄桑。
“朕這盤棋,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殺敵一千便要自損五百,你說,朕該如何是好。”
“臣認為,不進則退,退則為敗,不如先搏一搏,待敵方一千精兵消滅,再做打算。”
“敵我懸殊之大,若是這一搏失敗了,便將自己陷進了敵陣,若是你,你該如何。”
重錦捏起一枚黑棋,簡單放進了棋盤中,“取其心腹,攻其不備。”
這兩位一字一句皆是禪語,我在一旁喝著茶,看了眼棋麵,原本的勝負分明,如今已經大有扭轉乾坤之勢。
父皇捋了捋紋了龍紋的袖口,沉笑道:“果然是他的兒子,頗有大將之風。”
“陛下誇獎了。”
父皇不疾不徐的與他下著棋,“你爹當年,也常常同朕下棋,那時候,你爹少年意氣風發,乃是本朝的戰神,每每上了戰場,都會提一壺花雕酒來與朕暢飲,朕親自送他遠行,親自迎他回京城。朕與他承諾,他在時,保山河無虞,朕在時,保手足長情。可惜,是朕沒有遵從當初的諾言,亦是朕,親手葬送了朕與他的兄弟之情。重錦,朕將你幽禁了十幾年,你同朕說實話,可是早在心中,恨透了朕?”
我捧茶昂起頭。
他微微彎起唇角:“臣不敢。”
“好一句不敢,朕,自知你們父子對朕怨念深重,你娘,朕的妹妹,是朕將她推入了萬劫不複之地。”
上一代的恩怨,我也是在昔年伺候過我娘親的老宮女提及過,當年我娘本是和寧王青梅竹馬,但後來,我娘愛上了爹,但因著爹負了娘,寧王欲要帶走我娘親,父皇一怒之下將我娘幽禁在了冷宮,長公主那時候也喜歡寧王,為了保住寧王的性命,甘願下嫁給寧王,父皇同意了二人的婚事,可他與寧王,卻是互相生了嫌隙。
“陛下言重了,其實爹從未怨恨過陛下,臣也沒有。”
父皇搖頭笑道:“你可知,當年你爹之死,原本便有蹊蹺可查,是朕,阻止了你娘去查。你又可知,你娘死後,是朕親自下旨幽禁你,在你的身邊安排了眼線,這十幾年,你做任何事,朕都知道的一清二楚。”
“臣知道,陛下當年下旨砍了鄭家滿門的頭,實則是在為爹報仇,臣也知道,陛下將臣幽禁在王府十幾年,是為了保住臣的性命。”一子落下,父皇與我皆是一愣。
父皇幽禁重錦,難道不是因為母後?
“你,是如何知道這些的?”
重錦道:“臣當日前去龍岩寺,給爹娘做法事,曾從爹的牌位中尋到了那半塊兵符。”
“那兵符,是朕給你爹的。”父皇輕歎了聲,斂眉道:“兵符掌管錦國兵馬,朕雖與你的父王有所誤會,但朕最相信的,依舊是你父王,這塊兵符,是你父王出征前,朕親手交給他,鄭家也是為了這塊兵符,才害的你爹戰死沙場,鄭家當年處心積慮想要得到這塊兵符,卻沒想到,你爹還是將它帶了回來。你娘得到了這塊兵符之後,就將兵符藏於你爹的牌位後,朕,怕鄭家不願放過你,便隻好借你爹叛國之由,將你囚禁在了寧王府,鄭家九年前被朕抄家之後,朕唯恐兵符的秘密還有他人知道,就繼續將你囚禁在了你爹的王府,這十幾年來,朕知道你的一舉一動,護你安好,也算是替你爹照顧你,彌補朕之前犯下的錯。”
十幾年的囚禁,原來不是罪孽深重,而是為了瞞天過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