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曆劫
我特意擇在兩日後請他過來，便是害怕自己會緊張，這兩日我未再去見他，隻將自己悶在宮中，看著寢殿窗外的那顆梨樹出神。當年我來了九十九重雲宮赴任，這顆梨花樹也被我從佛界移植了過來，便種在寢殿外，這樣，我就可以時時瞧著它了……
第三日，他一早便來了九十九重雲宮門前求見。
洛隱神君帶著他進了正殿，朝著我的背影道：“君上，子梨上神到了。”
我抬手，他會意的退下，空曠的大殿內隻留下了我們兩人，我看著花瓶中的一枝梨花，並未回身，他扣袖，端著四平八穩的聲音道：“子梨見過師姐。”
他甚少這樣莊重。
我彎起唇角，開口道：“子梨，你看這支梨花，好不好看？”
他聽罷我的聲音，怔了怔，眼神清冷的落在我身上，我轉身，朝他莞爾一笑。
“小蓮？”他錯愕，自顧自的喃喃念叨我的名字，“蓮華……”
我緊了眉頭，歉意道：“我是小蓮，也是蓮華。”
他與我目光交融，眼眸裏是化不開的沉墨，我走近他，駐足在他眼前，“子梨，你在惱我騙了你？”
他指上微微一顫，負手身後，臉色變了又變，垂在袖中的那隻手握著折扇，少頃，他提扇在我額前毫不留情的一扇子敲下，眼裏沉墨化為春風，溫聲責怪道：“你啊！早知道你就是我那位師姐，我就不必為此擔心兩日了。”
他這個反應，讓我有些摸不著頭緒，早便想到他會生氣，也想過一萬種哄好他的法子，可卻沒想到，他的反應竟是如此平靜。
“你……”走近他兩步，但誰知腳下衣擺太長，我踩到裙尾，差些摔了下去，他見狀便伸手過來扶了把，而我也是沒有意外的撲進了他懷裏，淡淡的梨花香縈繞鼻息，我昂頭看他，他眸眼似皎月，眼底花開十裏。
“衣裙太長了？女裝確實比男裝要麻煩些。”他斂眉關懷道，我訝然道：“你不怪我？”
他眸光微黯，“怪？怪你隱瞞了身份接近我？”
我啞然。
他扶起我，“不怪，你師弟不是什麽斤斤計較的神仙，何況，師弟我相信師姐你前幾日與師弟說的話，都是真的。”
“你怎麽確定，我說的都是真話？”
“眼睛。”他看著我的眼睛道：“師姐你的眼睛不會騙人。”
你抬袖，撫了撫自己的眼：“是麽？”
他唇角掀起一絲笑意：“師姐你著女裝，比男裝好看些。”
“啊？”我緊張了起來。他續道：“師姐給的仙丹很是管用，師弟多謝師姐特意為師弟去向太上老君求藥。”
連我這檔子事他都知道，看來還真是我小瞧了他。“你怎麽知道？”
“前日太上老君也送了藥過來，偶爾提及師姐點名要修複神元的藥。”
“所以那時候你就懷疑了麽？”我問他，他步步邁近我，離我隻有一步之遙，眉眼燦若桃花，淺笑淡淡：“是。師姐，你露出的破綻太多了。”
“你……”我抬手，他卻抓住了我要打下去的手，“師姐，師弟身上有傷，你難道還真要動手麽？”
我眯了眯眼睛，這混小子，還真是滑頭。手上用力，並攏雙指，我旋身，淡紫色衣裙如花綻放，衣袂飄然，指尖點向他肩膀，他側身，輕易躲過了我的靈力，提扇與我交手，扇子從我胳膊上滑過，我抓住他的折扇，施法方要喚出捆仙鎖，這小子便連連開口：“錯了錯了，師姐饒命。”
我放開了他，臉紅的背過身，“你，身上的傷可已經大好？那藥水是我師父所製，明兒我再去同師父要幾瓶，你帶在身上，以備不時之需。”
“師姐放心，師弟的傷已經沒有大礙了。”
“你……還是叫我蓮華吧，師姐師姐的，我聽著別扭。”
他頓了頓，斟酌道：“這恐怕不妥。”
“哪裏不妥了？我是你師姐，你要聽我的！”我霸道的轉向他，他眉眼裏帶著笑意，“好，子梨都聽師姐的。”
“你還叫我師姐！”我氣的牙癢癢，伸手便朝他腰間撓了去……
直至今日，我方從他身上尋到當年的感覺，小梨花，隻要我一日記得你，我便會一日護著你……
他被我折騰的慘了，求了半晌的饒我才放過他，彼時我與他毫無形象的坐在來雲正殿的台階上，我將頭撂在他的肩上，他問道：“為何不許叫師姐？”
我理著青絲道：“因為叫師姐，顯得我老了，我也不過才比你大了三千歲罷了。”
“你知道我的生辰？”
我心中一驚，對了，之前聽師父說過，無量佛收子梨為徒後，子梨便再也記不起來之前的事情了，他的生辰，怕是連他自己也忘記了。
“聽無量佛說的……”
他輕輕勾唇，“我幼時生過一場大病，以前的事情都忘記了，方才我還以為，你知道那時候發生了什麽呢。”
我木訥搖頭：“不知道，我不知道……”
二十萬年前發生了什麽，我至今都曆曆在目，天雷，還有無邊無際的梨花……
“忘記了，就不要再試圖讓他記起，蓮華，他現在過的很好，你現在，過的也很好。”
神仙一生中的劫難太多，或許忘記了是天意，緣生緣滅，緣去則散。由不得我半分自私。
子梨走後，許久都沒有再過來，我去合善宮找過他，可閔蒼神君卻說他家君上甚久沒有回來，不在合善宮，難道是去人間了？
我安心等了他五六日，卻都未見蹤影。
直到第七日，我去找天尊下棋時才聽天尊細細道：“子梨？他昨日奉旨下凡曆劫去了，此事機密，故而沒昭告三界，隻有本尊和君池帝尊知道。”
“曆劫？”我愕然，掐指一算，“可子梨的天劫還沒到，為何要曆劫？”
“是因為九吟山獨孤堯的事情，君池帝尊算到他們之間有舊債未了，所以隻好先讓子梨下凡曆練，他這個性子，也是時候該好好磨練磨練了。”
天尊神情淡然的下著棋，徐徐道：“你見過他了？他現在很好，位列上神司八荒之戰，他下凡去定能好好保護自己，你無須擔心。”
“他去了哪一處凡塵？”我追問道，天尊靜心道：“人間，錦國，他下一世的身份乃是親王府世子，天命之上多有坎坷，也就短短五十年罷了。”
“錦國……”
“本尊曾提前查了司命薄，依天帝所令，他這一生投胎在皇族，但自幼父母雙亡，錦國皇帝與其父親生前不合，甚至一度誤會他父親要造反，因他手中有太上皇的遺命，皇帝便將他養在宮外王府別院，名為養病，實則是拘禁，即便每日出門也有侍衛跟著，不得半分自由。”
我再無心去下棋，“子梨那麽一個放蕩不羈的神仙，怎能經的起這樣折磨？”
天尊淡淡笑道：“做了凡人，就該隨了凡人的命數，天帝此次意在磨煉他的性子，他雖做了十幾萬年的上神，昔日又曾平定過八方，可他這一生，過的實在太過順暢，若不多加磨煉，難以成大事。”
“我想……”
天尊打斷我的話：“想下凡陪他？你知道，這等違反命數的事情，往往是不會有好結果的。”
“沒有好結果……自二十萬年前開始我與他便……天尊，我想下凡，他要做凡人，我也想陪他做一世凡人。”
天尊執著棋子的那隻手頓住，抬起星眸，“當真無悔？”
我道：“無悔。”
他拂袖，一陣銀光乍現，桌麵上多了一本書，書皮外寫著承天命，應天數六個字，是司命薄。
“翻開看看，你若是願意，本尊倒是可以幫你一把，隻是，你該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麽，或許你們之間的命數都會因這一世而改變，至於會不會僥幸生出一段姻緣來，須得看你自己如何抉擇了。”
我心猿意馬的拿過冊子，掀開書皮，第一頁上書：錦國蓮華公主，生於昭仁十三年，猝於昭仁三十四年。
“生於十三年，死於三十四年，隻有二十一年的陽壽，十八歲之後，你會慢慢從她體中覺醒，你便是她，她便是你，你與子梨轉世的重錦會在十九歲的生辰之日相遇，你們互相喜歡對方，可會受到重重阻攔，昭仁三十四年，丞相慕容玉淩造反，而你就死在那場戰爭中，你與重錦一生相戀，實則，隻有半日的夫妻緣分，半日一到，你在人間的肉體會死，而你的元神便會重歸九重天。蓮華，這是司命替你寫的命格，你可還願再隨他而去？”
我捏著棋子，心中五味雜陳，苦笑一聲：“半日姻緣，也是姻緣啊。況且不試一試，又怎知道老天會不會殘忍到連半日緣分都不施舍給我呢。”
“你意已決？”
“嗯。”
天尊大人從袖中掏出一隻錦盒，放於桌上，“這顆丹藥可令你元神與凡間肉體相融，記著，你可施展法術，但肉體脆弱，隻能承受少許小法術，萬不得已之時，你須將元神抽出肉體方可無阻攔。”
“大哥……”神仙下凡轉世，本是不該有法術的，我願意舍棄仙法去下界陪他，不想，天尊會如此幫我。
天尊修長的玉指捋平袖口皺褶，淺淺道：“可還記得當年在戰場，本尊問過你想要什麽，你說，你什麽也不想要，因為什麽也得不到。本尊知道你為了他，清苦了太多年。你是本尊的妹妹，本尊與你同生共死了數千年，你想要什麽，本尊最清楚不過。”
我垂首一笑，眼角朦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