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六十章 失去的記憶
許是夜色太晚,原本守在宮中的侍衛與侍女也全然不見,整個清虛台靜悄悄的,仿若就隻有那一處在熱鬧著。
像是有股力量在牽引著我的神魂,令我不自覺開門,走近那抹藍色。
寒夜清風颯颯作響,風卷著樹葉沙沙,僅有的兩盞燈火拉長了我的身影,我行到窗前,唯見那抹藍色跳躍殷勤,伸手要去觸摸它的光澤,它卻忽然暗下光華,隱匿於黑夜之中。
好奇心驅使著我推門而入,屋內幾盞燈自行亮起,滿室橘光華然。
我朝著那道光華尋覓去,定睛一看,卻是那盞來自冥界的九玉引魂燈。“原來,是你在亮啊,不安分!太不安分了!”我伸手拿起那盞燈,佯裝責怪它,神燈有靈,不樂意的抖了抖火苗。
“奇怪,這燈挽月不是平常挺寶貝的麽?怎麽今日直接將你放在桌子上就走了?說,是不是你不聽話,自己跑出來了?”
神燈又抖了下藍色火焰,我掂著神燈,準備尋個地方將它重新藏起來,“你這樣容易嚇到凡人的,還是將你藏起來為好,你聽話啊,我們現在是在凡間,如果一不小心呢,還會被當成妖孽之物……妖孽之物?”我僵住了手上的動作,為何,為何提起這四個字,我會覺得心口疼?
九玉引魂燈倏然從我手中掙脫,自行飛了出去,我神思一晃,昂頭要去施法抓它,但見它的藍色火焰瞬間變成了猩紅色,映入眼中,似一潭新血——
“清兒,等你醒過來,本王就帶你走,這次,換本王保護你。”
依舊是山間的那座竹屋,他守在女子的床前,緊緊握住她的手,眉心緊擰。
“姑娘這傷勢嚴重,老夫也隻能用些猛藥來試一試,至於有沒有用,還要看三日之後,姑娘能不能醒過來。”大夫邊收拾著銀針,邊沉聲歎息。
男人抬袖,替女子拭去額角汗珠,“隻要有一線機會,都要給我試一試,不惜任何代價。”
大夫拱手為難,“這……是。”
這裏,究竟是什麽地方?我抬手,自己的身軀已然接近透明,而眼前這一男一女,卻是我在夢中時常見到的人。不過,這一次,這裏的種種,我都能看的清清楚楚。
一草一木,一椅一桌,都格外真實。
我慢步走近那兩個人,抬手拂開青色紗幔,凝目看去,眸光落於女子的容顏時,心頭狠狠一顫。
她和我,生的可真相似。
心中不安,不敢再去看那位男子容顏,手心生了熱汗,我不知所措的往後退了半步。
看過去,隻要現在看過去,藏在我心中數月的謎題,便迎刃而解了。
可為什麽,我會是如此膽怯呢?
目光艱難的寸寸往上挪,男人的唇,男人的鼻,男人的眉眼,依次映入眼中……
“怎麽會!”我腿一軟,差些癱倒,一雙手扶住了我的胳膊,我如驚弓之鳥般快速避開了那雙手,倉皇回過身。
眼前那道影子,與我一樣身軀接近透明,眉眼裏攜著溫柔的笑意,唇角上揚,淺淺開口:“你都看見了?”
“你是誰?”
影子莞爾一笑:“我就是你啊,一千五百多年前的你。”
我驚詫,“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我?”
影子在我麵前緩緩徘徊,“是啊,一千五百年前的你,活的很快樂,擁有這世上最純潔最美好的愛情,也擁有,這世上唯一的他。”
“他……”我失神,“他和君上……”
“生的一模一樣。”
“不,不可能,他怎麽會是……”
“長歌。”她喚我,虛無縹緲的輪廓出現在我眼前,我與她,便在咫尺之間。冰涼的手執起我的手,放在她的心口,“我帶你去看,一千五百年前的我們。”
我輕聲囁嚅:“一千五百年前……”
幻境畫麵鄹轉,時間定格,是在一片荼蘼花海中——
“就這樣娶了我,你後不後悔啊?若我一輩子是個啞巴,你豈不是要一輩子和啞巴做夫妻?”
一男一女執手共走在這片花海,男子溫潤如玉,唇角噙笑,“那又如何,你替本王受了這麽多苦,本王說過,本王會照顧你一生一世。”
女子低頭,漆黑色的眸中似一潭青墨沉澱,隱隱浮上兩縷傷懷,“你是為了報恩麽?”
男子頓住步伐,回身執起了女子的另一隻手,“怎麽?本王以身相許,王妃不滿意?”
女子眼裏亮了光,“沒,是怕你,不喜歡我。”
刮了下她的鼻子,男人好笑道:“嗯?為何如此說,是因為,本王昨夜還不夠寵愛你?”
“王爺!”女子羞澀難堪,一張臉憋得紅潤。
“清兒,你是本王八抬大轎抬進來的王妃,也是住進本王心中的妻子,本王這一世,絕不負你。”
他是馳騁沙場的王爺,注定不能陪她一生安逸,他出門帶兵打仗,她便在家中為他縫補新衣,待他回來,她已做成了兩套長衫。
府中的下人總說她癡,但無一不對她恭敬。他在戰場熬過了一個冬天,日日看著掌中雪花思念遠方妻子可曾添衣,可曾對他朝思暮想,睡不安寧。而她,也曾對著皚皚白雪發過愁,每每午夜夢回,全是他凱旋而歸的笙歌。
她為他枯守佛前,誦經祈禱。他也為她,帶回邊關一捧雪,縱使相隔萬裏,但心意相通,尤他還在身邊。
從寒冬烈雪,到繁花次第,整整五個多月。
他一馬飛奔回了王府,終於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妻子,彼時她正坐在庭院的銀杏樹下替他縫製新衣,那深情且認真的模樣,牢牢印在了他的心底。
他偷偷從後麵抱住了她,小女子一瞬的驚惶,針紮進手指,滲出一朵紅梅。他靠在她耳畔,柔柔一句清兒,讓懷中的小女子刹那安靜了下來。
下一刻,懷中的小丫頭便忽然轉過身,摟住他的腰便嚎啕大哭起來,一邊哽咽,一邊同他訴說著那些不好的夢。
他心軟了,摘下一朵桃花別進她的鬢角,與她承諾,此生再也不將她獨自一人丟下了。
他們在王府,過了一年的好時光。
這一年中,他親手所植的荼蘼開了花,她對那片荼蘼花愛到骨髓,花開之時,她摘下幾朵放進香囊中,再親手係在他腰間,同他說幾句溫情的體己話,讓他倍感幸福。
“開遍百花浮生盡,幽冥忘川見荼蘼。”她倚在男人的懷中,聽著男人胸膛內炙熱有序的心跳聲,輕輕將手搭在了男人腰間,“夫君,我們從此以後再也不要分開了,好不好?”
他摟著心愛的女人微微闔目:“本王,答應你。”
春去秋來,百花開盡再無花……
她見到了一個女人,聽說,她曾是王府第一位王妃,被王爺趕出王府後便銷聲匿跡了四年。四年後她重新出現,見的第一個人卻不是王爺。
“你可知道,當年王爺也是用八抬大轎將我娶進王府的,王爺說,他這一世,都隻會愛我一人。若不是因為我,他也不會娶了你,他隻是當你當成了我的替身罷了。”
“這是王爺的傳家玉佩,隻送給王府唯一的女主人,乃是當朝太後之物。”
“識相的話,你便自己走吧,免得,自討沒趣。”
她以前也聽說過這些事,隻是她以為,過去的便算是過去了,隻要他們兩個人好好的在一起,隻要他的心中有自己便夠了……
直到,她親眼看見王爺將那女子從水中救了上來,親耳聽到王爺說出喜歡兩個字時,她才明白了,自己一直都是個替代品。
她想要逃避,將自己關在佛堂內不吃不喝,也不見任何人。
她在佛前哭了兩日,他亦是在門外等了兩日。
她想過要走,等尋到了合適的時機,她就重回深山,再也不踏入這紅塵萬丈半步。
可奈何老天偏偏不如她的願,當朝太後重病,太醫束手無策,她不忍心見到王爺傷心,便動用了自己的真元前去救太後。
誰能想到,也是因為這一救,她被人揭發為妖,皇帝命人將她鎖在鐵籠中,不允任何人接近。甚至,還將她綁在刑台上,要燒死她這個妖孽。
生死攸關,她看見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踏著滿地殘花大步跑來,替她解開了身上的繩索,緊緊摟住她單薄的身子。
那一刻,她終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。
世人都要她死,唯他願護自己一世長安。
“是我騙了你……”
她以為他會震怒,會害怕,凡人忌憚妖魔,人人都想除之後快,或許,他該後悔娶了自己這隻為世人所不容的妖……
可他卻沒有,心慌意亂的將她摁進自己懷裏,撫著她的發,嗓音顫抖:“還好,本王沒有來遲。”
“我是妖。”
“不管你是誰,你都是我的娘子,我的妻。”
“你不怕,我會傷害你麽?”
他笑,“傻丫頭,你我同床共枕,已有兩年。”
“可……”嗓門哽了哽,她哭出聲來:“我是妖啊……”
“傻丫頭,你可知,我早便曉得你是妖了。”
天下大亂如何,世人唾棄又如何,他隻要懷中的小丫頭,隻要她一人。
皇帝堅持要殺妖孽,太後見王爺與她夫妻情深,便下旨饒她一死。
他不要王爺的虛名,帶著自己心愛的女人,歸隱山林。
“清兒,就算所有人都不要你,你還有我,我要你。”
“清兒,我愛你。”
愛在這個字,如十裏春風,纏綿繾倦,暖入心扉。
手從她的心口拿下,我的臉上已經是淚痕一片,捂住泛著痛意的心頭,低聲啜泣。
“長歌,你都想起來了,都知道了,他,其實從來都沒有離開過,他一直都在你心裏。”
我哭的筋疲力盡,勉強的扯出一抹笑:“他就是君上曾經放下凡間曆劫的魂魄,對不對?”
如今一切都明了了,當年蕪霜背叛了他,他重傷落在了鍾越山,恰逢我在那裏渡劫,便救下了他。後來,我寧願舍棄妖身,也要同他在一起,可沒想到,一年後邊關大亂,他身為皇族便臨危受命上了戰場,那一戰,敵軍差些要了他的性命,我為了他而發瘋,手染十幾條人命鮮血,被天雷擊傷後差些魂飛魄散。
是母親將我偷偷救回了長青山,而他,也一直以為我是灰飛煙滅了。
我臨行前,他曾握著我的手,一遍又一遍的含淚與我說:“要活著,要好好活著。”
我答應了他,卻沒能做到,他親眼看著我在他懷中化為飛花散去,痛不欲生。
原來,從頭到尾,都是他。
影子深深看著我,“是不是,你心裏,不是早就有了答案麽?”
是啊,不是早就猜到了麽?他身上有我眷念的氣息,還有我依賴的溫暖,這世上除了他,再也沒有任何人,會對我這樣好了。
幻境內依舊是片柔嫩可人的荼蘼花,她的身影漸而模糊,手指化作兩瓣花盤踞而上,“長歌,你已經將失去的清兒找回來了,你要好好把握,一定,要好好珍惜眼前人。”
花影直入我的靈台,我踉蹌了一步,丟失的回憶,全然尋了回來。
君上,王爺,從始至終,我的身邊,唯有他……
幻像褪去,引魂燈也緩緩落在了書桌上,恢複了平常模樣。
我扶住桌角,強撐著身子,再顧不得旁的,疾步便跑出了寢殿。
失而複得,破鏡重圓,我不該歡喜麽?
又是一夜無眠,心神錯亂,淚濕闌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