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章 杏花飛
小蝶在趙瑄的軍營中轉醒過來。
因為饑渴與長途奔襲,她麵色蒼白,虛弱不堪,但一恢複意識,就突然翻下床,摔在地上,著實將床邊的幾個人嚇了一跳。
“你別動……”宛如洲去扶她。
小蝶卻不管不顧,視線掃了一圈,定格在趙瑄身上,掙紮著膝行過去,兩手抓住趙瑄的衣擺:“殿下,太孫殿下!求求你,救救我家小姐吧!”
趙瑄臉色微變,道:“你先起來。”
“殿下若不答應奴婢,奴婢就磕頭磕到死!”說完,小蝶瘋狂磕起了響頭,額上頓時青紫一片,血流如注。
宛如洲看出趙瑄有些抗拒這個女子,便上前拉開了她:“你瘋了吧!有話好好說,上來就以死相逼算怎麽回事?”
小蝶總算不磕頭了,但仍抽泣不停:“容稟殿下,陸丞相,他死了,但是……”
“真的?”趙瑄眉間一動。他拜托劉忠堂做的事,果然幹脆利落。
“是真的,但是陸丞相死前,在皇上麵前汙蔑我家小姐,說她跟太孫殿下您有染,皇上大怒,就將小姐逐出宮外,軟禁在東門外的皇家密園中。”
趙瑄一怔,臉色一下變得難看。
夏承先問:“你家小姐,是楚杏棠對吧?她早都做了皇帝的嬪妃,你怎麽還叫她小姐呢?”
小蝶聲淚俱下:“那是因為,小姐的心從來不屬於皇上,她不是宮裏的娘娘,她是楚家的大小姐,是太孫殿下的年少知己啊!求太孫殿下去將小姐救出來吧,隻有您才能救她了!”
譚星晚又氣又惱,啐了一口:“什麽年少知己,她也配!你家小姐自己沒長嘴,不會澄清嗎?皇上不相信她,別人有什麽辦法?”她知道這個楚杏棠把趙瑄害慘了,挨了太子一劍差點沒命,現在居然還有臉來求助?
“求殿下,看在跟小姐舊日的情分上……”
“你這是道德綁架。”宛如洲冷嘲熱諷。現在知道賣慘打感情牌了,早幹什麽去了。
被這兩人懟得不輕,小蝶隻得淚眼婆娑地轉向趙瑄:“殿下,您還記得奴婢嗎?當年是奴婢告訴您,小姐進了宮,您是不是一直記恨奴婢?”
眉頭緊鎖的趙瑄沉聲開口:“記得。那不關你的事。”
小蝶又問:“小姐背叛了跟殿下的情分,您記恨小姐嗎?”
趙瑄依然沒有遲疑:“不曾。”
小蝶淒然一笑:“殿下果然是超然君子,早已放下了一切。可是小姐她,從來沒有忘記過殿下……”
趙瑄微怔,不動聲色道:“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。”
“不,我要提!我為小姐抱不平!因為,殿下您並不知道,當年,是慕英明大人找到小姐,讓她假裝背叛您的!”小蝶哭訴道。
趙瑄愕然愣住,語氣中終於有了急切的起伏:“你說什麽?”
“當年,皇上在娉婷會上看中了我家小姐,要她入宮。小姐心中隻有殿下,誓死不從,可慕英明大人不希望殿下被兒女私情所困,所以拜托小姐離開您。一切隻是為了讓瑄殿下心無旁騖,一心複仇!我當時就在門外,都偷聽到了,但小姐一直以為,我是偷看了她給您的信才知道的。”
小蝶抹掉淚水,哽咽著繼續道,“去年在錢塘,我看到殿下又來找小姐,害怕極了。我知道殿下已經放下一切,但小姐依然深愛著您,我擔心她為了您,作出不顧惜性命的逾矩之事,所以,就將您的事情告訴了太子……害您被太子刺傷的,是我!不是小姐!她從來沒有背叛過您!”
趙瑄腦中轟鳴一炸,驚愕地僵滯住。鼻間恍惚又飄進了六月的荷花香,西子湖畔,楚杏棠說出那些口不對心的狠心話,手執匕首,避開要害刺了他一刀,卻也擋住了趙睿,讓他有機會逃走。
難道,那都是她在保護他?
一旁的譚星晚雖然並不了解趙瑄與楚杏棠之間的各種細節,但不妨礙她震驚得捂住了嘴。
而聽過那段故事的宛如洲,費了好大勁才消化了這個“真相”——楚杏棠不惜假意背叛,與趙瑄決裂,永不相見,也要守護心愛的人。楚杏棠的形象,一下子從蛇蠍美人變成了苦情聖女。
這種轉折,信息量過於大了吧!
身為當事人的趙瑄,反而一動不動。他身體僵硬,目光卻激烈震蕩,像一座正在破裂的冰山,不斷坍塌進咆哮的大海中。
所有人都清楚一件事,如果小蝶說的是真的,慕英明為了掃除趙瑄的牽絆,勸說楚杏棠犧牲了自己,那麽趙瑄,便是間接將楚杏棠推進黑暗深淵的人,讓她不得不從此走上悲慘的命運。
趙瑄的身上被刺了一刀,可楚杏棠的心,早已被刺了千萬刀。
日複一日,年複一年,她用深情與絕情,換他一雙浴血高飛的翅膀。
趙瑄甚至幾乎已經淡忘了她的聲音與容貌。但是現在,讓他知道自己虧欠了她那麽多,她因為他而落難,他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借口袖手旁觀。
“她被關在哪裏?”趙瑄俯視小蝶,聲音有些發顫地問。
小蝶大喜過望,激動地說:“在東門外的皇家密園,奴婢可以帶您進去。”
宛如洲脫口而出: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
小蝶急忙說:“那裏有官兵看守,人多眼雜,殿下一個人跟奴婢去吧。”
隻要趙瑄一個人?宛如洲感覺不對勁,恐怕有詐,剛要反駁,趙瑄先開口了:“我帶洲兒一起去。她是我的未婚妻,與我有關的所有事,我都不會瞞著她。”
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,讓宛如洲頓時臉頰飛紅,心裏美滋滋,男人靠譜就是好啊。
小蝶愣了下,瞥了一眼宛如洲,又淒楚地含淚道:“多謝殿下肯出手搭救。”
趙瑄偏過頭:“星晚,承先,麻煩你們幫我安置好伏荒將軍,我速去速回。”
譚星晚很樂意接下這個活:“交給我,殿下放心。”
夏承先心情複雜,對宛如洲說:“一切當心。”
內心卻十分憂慮糾結,他暗暗決定,如果趙瑄膽敢上演一出解開誤會、破鏡重圓的老套戲碼,欺負宛如洲的話,他頭一個帶著南韶的部隊造反,絕不讓負心漢有好果子吃。
趁著夜色的掩護,趙瑄等人到達關押楚杏棠的密園。繞開巡視的士兵,沿著密道進入內室。
潔白的月光透過窗欞灑滿地麵,籠罩在那個孤獨的身影之上。
“小姐!”
小蝶哭著奔過去,抱住楚杏棠的腿,抬眼望上去,突然臉色大變,“小姐,您怎麽了!”
趙瑄心一揪緊,腳步沉重地走上前去。隻見楚杏棠緩緩抬起頭,雖然尚有意識,卻麵無血色,嘴唇發紫。
“楚修儀。”趙瑄沉吟了一刻,緩緩開口。
聽到趙瑄的聲音,楚杏棠有了反應,無焦點的視線漸漸匯聚在他臉上,晦暗的瞳孔也有了些許光彩。
“是你……”楚杏棠聲音零落,似有驚喜,更是緊張,“你來做什麽,快走吧……”
趙瑄道:“你的侍女去找我,聽說你被二叔關在這裏,我來救你出去。”
楚杏棠流露出一絲淒苦的笑:“多謝瑄殿下,但是本宮,永遠走不出這裏了。”
話音剛落,她就劇烈咳嗽起來,嘴角溢出鮮血。
趙瑄伸手扶住她,才發覺到她已經瘦得不成人形,皮包骨頭,頓時心酸不已,眉頭糾結成一團:“你這是怎麽了?”
有哪裏不太對勁。宛如洲突然警覺起來——楚杏棠並沒有被捆縛,隻是一個人待在這房間裏,說是軟禁,但可以自由走動,何況小蝶又知道密道,那麽為什麽楚杏棠自己不逃跑?
“阿瑄當心!”
宛如洲剛喊出第一個字,瞬間小蝶手腕一飛,從楚杏棠的腰間晃過一圈,已然拔出一把匕首,反手就向趙瑄刺去。
然而趙瑄似乎早有準備,微一側身,將襲擊閃了過去。下一瞬間隻聽“哐當”一聲,小蝶手中的匕首已經被趙瑄打飛,遠遠掉落在地。
“你們究竟想幹什麽!”宛如洲渾身一震,意識到這是個圈套,憤怒地指著倒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蝶,“你說的那些話,都是假的,目的是騙殿下自投羅網對不對?”
“不!”小蝶大喊,“奴婢說的都是真的。皇上關押了楚家上下十五口,封了藏劍山莊,命令小姐引瑄殿下來這裏。隻有殺掉瑄殿下,楚家才能得救!皇上還說,如果小姐自盡,就要將楚家滿門抄斬……可小姐無論如何也不想傷害殿下,所以奴婢隻能,隻能親自去找殿下……”
淚水洶湧而出,絕望的小蝶抱住楚杏棠:“小姐,您為什麽這麽傻,要服下驚蟄劇毒啊!”
宛如洲嚇了一跳,楚杏棠居然服了毒!
趙瑄厲聲吩咐小蝶:“快幫她催吐!”
然而楚杏棠擺擺手,虛弱無力道:“來不及了。皇上不允許本宮自戕,否則就視為畏罪,要將楚家滿門抄斬……本宮不能連累家人,但是本宮,也不想再任人擺布……”
被軟禁之前,楚杏棠偷偷服下驚蟄。這裏的一日三餐都是太子趙睿負責運送,趙睿憐惜她,悄悄給她極好的餐食,還屢次問她想吃些什麽。她知道趙睿懂驚蟄的特性,對於能誘發毒性的餐食,他一定格外戒備,她便心生一計,三不五時要求各種奇異珍饈,使得趙睿忙於備菜,分身乏術,隻好吩咐了幾個人分頭準備,隻要是楚杏棠要求的,一律滿足。於是她便將竹蓀湯,偷偷寫進了菜譜裏。
而楚杏棠等的就是這一刻。服下竹蓀湯,引得驚蟄毒發。這毒實在陰狠至極,中毒者要劇痛一天一夜才會死去。她被煎熬折磨了許久,終於挨到了彌留之際。
想著最後,還能再見他一麵就好了。雖不抱什麽希望,卻沒想到成了真。所以,即便麵對死亡,也已經沒有什麽遺憾了。
“如此,本宮便不是自盡,而是被太子殿下處決了。希望皇上能平息怒火,饒過本宮家裏人……”楚杏棠強撐起精神,向趙瑄投去懇求的目光,“本宮隻求瑄殿下一件事。”
“什麽?”趙瑄的聲音不自覺顫抖,他沒意識到自己的手也在顫抖。
“求瑄殿下,如果皇上不肯放過本宮的家人,求您一定要救出他們。就當做是,本宮為慕英明大人辦事,所求取的唯一報答吧。”
趙瑄猛地心痛,他虧欠楚杏棠太多太多,而他已經無法再補償她任何。哪怕再微小的事,隻要能稍稍平複他那份罪惡感,他便義不容辭。
“放心,我在此立誓,一定會救出楚大人。”趙瑄決然承諾道。
這是他唯一可以為她做的了。
楚杏棠欣慰地綻開一朵絕美的笑容:“謝謝你。”
仿佛多年前,她望向他的時候,帶著少女般的清冷矜持,以及暗暗盛開的歡喜。那真是一段,如同偷竊而來的,不該有過的美好時光。
那笑容迅速被殷紅淹沒。大口大口的鮮血噴湧而出,楚杏棠的身子如一朵飄零的紅葉般傾頹。
“小姐!”
“楚修儀!”
趙瑄眼疾手快地攬住她,楚杏棠迅速失溫的身體無力地滑倒在趙瑄懷中。
她嘴唇微動,雙目噙出淚水:“有件事,我一直瞞著你。從一開始,我就知道,你不是慕卓然。對不起……”
趙瑄猝然震驚,一時僵住,難以置信地望住她:“你說什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