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二章 情絆
不遠處，靜靜站在營帳之後的趙瑄，手中的食盒已經冷掉。裏麵裝著特意為宛如洲帶來的餃子。
他不知道自己在這裏站了多久。默默看著那兩個人一起調餡、燒水、包餃子，談笑風生，親密無間，他突然發覺，自己邁不出走上前的腳步。
好像自己是個多餘的人。這種莫名而強烈的感覺如藤蔓一般絆住他，從腳底爬上身，纏住他的脖子，讓他連呼吸都不順起來。
接著他就聽到了，夏承先對宛如洲的告白。
夏承先熾熱的情感仿佛吸走了周圍所有的溫度，而趙瑄所站的地方，如同墜入冰窟。
他感到手腳發麻，身體之中深深的煩躁與嫉妒變成唯一的火種，漸漸又膨脹為爆發的火山，炙烤煎熬他的心。
可是他竟沒有反駁的餘地。
是夏承先從尚書行館的地牢救出了宛如洲，也多虧夏承先的幫助，他們才得以逃出錢塘城，而後又是夏承先找到了江邊落難的他們，並帶他們到了南韶，勸說夏崇南出兵。
一直以來，都是夏承先在保護宛如洲，他所做的一切，都是為了她。夏承先還有一個人間仙境般的故鄉，等著帶他的新娘回去，幸福美滿地度過一生。
而自己能帶給宛如洲的，隻有受傷、遇襲與顛沛流離罷了。所以那次慶功宴，她才會說，等他完成霸業，就領一大筆賞錢離開，去周遊世界。
他不配留她在身邊，她的人生計劃中也並沒有他。她那純粹動人的笑容，以後也隻展露給最合適的人吧。
趙瑄忽然覺得沒那麽冷了，身體也能動了。他兀自哂笑一聲，垂下眼簾，長長的睫毛落下孤寂的陰影。
牽起馬走出很遠，他翻身上馬，低聲喝了句：“駕！”
駿馬飛奔起來，踏著茫茫白雪，向著深濃的夜色，返回主力部隊駐紮的樂陽城。
聲聲焰火之中，宛如洲的聲音清晰地響起：“夏承先，你剛才說的話很感動，不過，你把我的位置放得太高了，說什麽全都是為了我，我真的受不起。”
夏承先的心往下一沉，仿佛被巨石重重砸中。
他咬住嘴唇，決心問個明白，便定視著她：“是受不起，還是不想接受？”
宛如洲頓了頓，說：“因為不想接受，所以受不起。”
這便是再明確不過的拒絕了。
夏承先腳下趔趄，急急穩住身子。他被強烈的失落衝擊而臉色晦暗，眼波動蕩破碎，嘴唇顫動，卻難過地說不出話來。
看到一貫陽光的夏承先露出這般黯然的表情，宛如洲實在不忍心，開口道：“對不起，我不知道怎麽說才能委婉點不傷人，但如果不說清楚，對你是更大的傷害。我……”
夏承先擺了擺手，打斷她。
他仰頭長吸一口氣，慢慢籲出，在嘴邊化為團團白霧：“真像你說的話。哎……終於還是被拒絕了啊。”
“終於？”宛如洲不明就裏。
夏承先彎起的眉眼帶著苦澀，悶聲說：“即便是今天這樣的日子，隻有我陪在你的身邊，可你心裏想著的人，卻依舊不是我。所以我有些著急了，唐突地向你表白，結果搞成這樣。不過沒辦法，我大概也猜到了……”
宛如洲納悶：“猜到什麽？”
“小洲你，很喜歡瑄兄，對不對？”
夏承先一句輕飄飄的問話，卻像一道雷霆劈響在宛如洲的頭頂，轟隆隆落下大雨，將她澆了個渾身濕透。
宛如洲直覺血脈橫流，與夏承先四目相對：“你……怎麽看出來的，我有這麽明顯嗎？”
她滿麵燒紅、局促失措的樣子印證了夏承先的猜測。
雖然早就有預感，但夏承先還是泛起一陣陣酸楚。原來，真的是這樣，他都明白了。
先前以為，她之所以逃婚不願嫁給他，因為她不想嫁給素未謀麵的陌生人。但即使現在解開了陳年的誤會，她知道他們早已相識，又如此有緣再度相逢，她依然不願嫁給他。
因為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。
他明明不比那個人差，他比那個人更早許多年認識宛如洲，而且比起那個人，他自認更能夠帶給宛如洲幸福。
但是，這並不是比較出個高低，就能獲得結果的事。
夏承先動了動嘴唇，黯然苦笑：“我為什麽會知道……因為，我每時每刻都關注著你。你的喜怒哀樂，一顰一笑，我都看在眼裏，記在心上。我以為，我們之間還有久遠的時光可以慢慢走，但原來，都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。”
“夏承先，你不要說這種話。我們是共患難的情誼，不管以後怎麽樣，未來久遠的時光到底跟在一起，這些，都不會改變的。”宛如洲一字一句，誠懇地說道。
夏承先微微一動，灰澀的眼底再次浮動起光彩。
是啊，他們之間有最珍貴的回憶，互相扶持，共渡難關，並不會因為不能成為眷侶而抹消。即便不能永遠跟她在一起，他也會以自己的方式，陪伴在她的身邊。
閉目一刻又睜開，夏承先唇邊帶笑，哀傷已經不見蹤影。
“你總是這麽會說話，連拒絕人都極盡體貼。”
宛如洲鬆了口氣，也笑起：“要是對別人，我才懶得體貼。”
“對你來說，我這麽特殊的嗎？”夏承先的語氣開著玩笑，更多的則是解脫，心中的陰霾，正一點點消散，露出原本清朗無邊的天際。
宛如洲聲調上揚：“你可不要太得意忘形啊。”
倏然間，夏承先想到什麽，憂心忡忡地開口：“可是，瑄兄是人中之龍，注定非池中之物。沙場殘酷，他能夠一往無前，可等他當上皇帝，很多事情就不由他做主了。小洲，你知道東越有句老話，叫伴君如伴虎，你確定要一直跟著他，不會後悔？”
宛如洲怔愣了一下。
登時腦海中浮現出的，是中秋夜的絢爛焰火。
她還能清楚地記起，趙瑄將她從窗台抱下來時，手掌之間的力道與觸感。
那一夜的焰火照亮了夜空，照亮了趙瑄明俊的臉龐，也照亮了她的心。
此時此刻她發現，她比任何時候，都更加確定自己的心情。
“雖然，我不知道還能陪在他身邊多久，但至少現在，我想盡可能久地，守護這份心情。”
宛如洲說道，眼眸亮如星子，堅定無比。
夏承先輕輕一笑，不禁眼眶濕潤，心底自嘲，話已經說到了這份上，自己也不得不接受了。
畢竟，他之所以十年前被宛如洲吸引，就是因為她這份閃閃發光的倔強。
最後，夏承先忍不住問她：“小洲，你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。如果現在，完顏王爺不是逼你嫁給我，而是逼你嫁給趙瑄，你會答應嗎？”
宛如洲一愣，隨即糾正他：“夏承先，你搞錯了，成親要兩個人都願意才能成，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。我喜歡他，跟他喜不喜歡我沒關係。但是，如果他不願意娶我，我也不會賴著要嫁給他。”
夏承先安心地笑了：“能喜歡上一個人，的確很難得，這份心情值得用盡全力去守護。喜歡一個人，跟對方喜不喜歡自己沒有關係。我發誓，不管你喜不喜歡我，我都會在你身邊保護你，就算是以好朋友的身份，也會永遠保護你。如有違誓，天打……”
宛如洲立刻打斷他：“沒事不要亂發誓，應了誓怎麽辦？”
“我敢發誓，就敢做到。”夏承先認真而坦然地看著她。
宛如洲兩靨生笑：“那好，就托你洪福啦。”
夏承先也笑：“畢竟我是你的幸運神嘛。”
縱使千刀萬剮，粉身碎骨，他也要傾盡全力，守護她這一刻的笑容。
這時，金釗興奮地趕了過來，對著二人歡喜地喊：
“世子，宛姑娘，主力部隊的隨軍廚師煮了很多餃子，給咱們送來啦！”
宛如洲驚喜，滿心期待地問：“是誰送來的？”
“是個炊事兵。我說時辰都過了，現在已經是大年初一啦，他說沒辦法，人手有限，還要給所有部隊所有軍士都煮，就耽擱了些時間。”金釗答道。
宛如洲瞬間有些失望，但還是笑起來：“晚到總比沒有好，就當是拜年餃子了。”她對夏承先說，“走呀，一起再去吃點，咱們煮的都掉地上了。”
夏承先忽然叫住她：“小洲，最後，請你答應我一件事。”
宛如洲回過頭來時，夏承先眼底泛起的濕潤已經消失，隻留一片明亮。
“不管怎樣，都不要委屈了自己。如果有一天，你知道瑄兄不是真心愛你，一定要離開他。”
宛如洲愣了一下，隨即明白過來，笑著說：“那個時候，你放心，我這樣的人，不會把自己搞得一團糟的。及時抽身是美德，我曉得。”
夏承先半開玩笑地慨歎：“那就好。哎，我以為自己認識你比他早，可我還是來晚了。”
宛如洲癟嘴一笑：“怎麽，假如你真的來晚了，就會拱手讓賢了？”
“那當然不會了。”
“就是說啊，我也不會。”
“走吧，去吃餃子。”夏承先舉步向金釗走去。
這個世界多的是所愛之人卻不愛自己，但若沒有遇到所愛之人，這個世界又會是多麽晦暗無趣？
一場北風過境，便吹熄千百個夢境。
大年初一，雪霽初晴，一派祥瑞之兆。
天亮之後，宛如洲簡單梳洗妝扮過，便去給南韶的將官士兵們拜年。
“小洲，早啊。”夏承先看到她，揮揮手打招呼。
宛如洲笑吟吟地作揖：“過年好，大吉大利。”
夏承先瞧見她身後拖著一個大布袋，疑惑地問：“這是什麽？”
宛如洲得意洋洋地解開布袋套繩：“裏麵是我這幾天的心血，你把手伸進來。”
“什麽東西啊。”夏承先狐疑著，但相信宛如洲一定是有什麽別出心裁的點子，便聽話地擼起袖子，伸進袋口。
摸到裏麵是一張張紙片，他隨手抓了一張出來，隻見是灑了金粉的紅紙，上麵寫著“日進鬥金”。
宛如洲拍手：“恭喜你要發大財了。我花了好幾個晚上，寫了這些吉祥話，準備讓大家都來抽一抽。抽中什麽，新年就能應驗什麽。”
夏承先了悟，將紅紙折好，仔細放進貼身的口袋：“那就借你吉言了。不過，我有的是錢，卻總是因為你而意外破財。你將我的寶石佩劍弄丟了，還害得我將墨玉環佩壓在品翠樓，想想真是慘呐。”
宛如洲為自己辯駁：“喂喂，我說過要賠你的劍，可是你自己拚酒輸給我，已經一筆勾銷了。至於品翠樓的飯錢……我早晚還給你就是。”
夏承先笑得開心：“我跟你開玩笑的，一頓飯而已，本世子還請不起嗎。對了，你不是要給大家抽吉祥簽嗎，走。”
一番熱熱鬧鬧的拜年加抽簽下來，營地的大家心情都格外得好。
紅紙上的各種美好祝願，“四進大宅”、“良田百畝”、“嬌妻美妾”都別具創意，反而顯得夏承先抽到的“日進鬥金”平平無奇了。
“哇，你這個好，我跟你換。”夏承先吵著要跟部下換“嬌妻美妾”。
宛如洲給了他個爆栗：“這點出息！”
等到了晌午，所有士兵都抽過了吉祥簽，宛如洲將一張單獨的紅紙放進口袋，背上玉鹿弓，去牽馬出來。
“宛姑娘要去哪？”金釗問。
宛如洲說：“我進城一趟，拜個年去。”
“啊，不吃過午飯再走？”金釗心裏有種預感，世子又要黯然神傷了。
“你們先吃吧，不用等我。”
一邊說著，宛如洲已經翻身上馬，話語被奔跑起來的駿馬在空氣中拉開長長的尾音，淹沒在歡快的馬蹄聲中。
不消一會，宛如洲來到樂陽城門，亮出趙瑄給她的令牌，守城的士兵便降下城門。
然而，當她想進將軍府找趙瑄的時候，卻被趙爍伸手攔住：“阿瑄哥哥說了，謝絕見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