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章 雪國之鷹
北崛王宮的寒武殿，是完顏家族議事之地。
伏荒從前是沒有資格列席議事的，但這次，他帶來了有關東越朝廷的重大情報，因此完顏銘烈特許他參加。
伏荒一走進寒武殿，便看到完顏銘烈正襟危坐在銀白色的王座之上。王座低處是娜迦王後，大堂的左右兩張華椅則坐著完顏峰、完顏旻兩位世子。
聽到他進來，所有人的視線瞬間投射而來。氣氛嚴肅而緊張。
“屬下伏荒，參見主上，參見王後、長世子、次世子。”
他恭敬地抱拳行禮。
完顏銘烈穿著玄色大氅，麵色陰鬱地質問他：“伏荒，你不是立了軍令狀，一定能將洲兒帶回來麽，人呢！”
伏荒深深欠首：“屬下無能，請主上責罰。”
“我是想要罰你，可你受得起嗎！”完顏銘烈怒火中燒，厲聲道。
“小妹從小不就這樣嗎，根本不聽大人的話，人小鬼大，吃不了虧！”
聲如洪鍾的是大世子完顏峰。他繼承了父親的魁梧身材，穿著厚重的皮裘，坐在華椅上宛如一頭結實的棕熊。
次世子完顏旻也接上：“小妹不過是貪玩，又聰明敏銳，不會出危險的，父王不用擔心。”
與兄長不同，完顏旻的相貌則遺傳了母親，俊美溫柔，唇紅齒白，鳳眼狹長，但因身體羸弱，說話聲音並不大。
隨即，完顏旻話鋒一轉：“對了，伏將軍遞上議書，說東越遺落民間的皇太孫，欲借我北崛之力奪回皇位，事成之後他願意廢除加諸北崛的全部苛政，允許北崛永不朝貢，是否屬實？”
說到正式話題，伏荒連忙誠懇道：“千真萬確。東越黨同伐異，內亂不止，對待藩國更是日漸苛刻，相信南韶、西桑，也早有不滿才是，如果我們不聯合起來對抗，隻會日複一日被吸血下去。屬下知道主上對朝廷積怨已久，若是貿然出兵，恐怕會落得兩敗俱傷。但是現在有皇太孫擋在前麵，我們借力打力，不與朝廷正麵衝突，反而大有裨益。萬望主上周詳。”
完顏銘烈不屑，語氣強硬：“哼，你如何就斷言會兩敗俱傷？我北崛千裏雪國，有崇山大川之天險，易守難攻，後方穩固，就算真的正麵衝突，也不見得會敗給趙禎老兒！”
伏荒不卑不亢地勸誡道：“主上所言並沒有錯。但僅僅後方穩固，並不能成為勝利的保障。屬下此番去福建辦事，一路所見，東越比數年前更加富饒昌盛，兵強馬壯，軍隊的攻擊力天下無敵，一旦戰起，必是虎狼之師，銳不可當。”
“大膽！”完顏銘烈猛一拍案，“你竟敢長他人誌氣，滅自家威風！”
突然，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：“王爺息怒。”
伏荒微怔，循聲望去，是娜迦王後。
她穿著一身雪白的狐裘披風，雙手交疊擱在腿上，姿態雍容高貴。她的發色淺淡，皮膚也過於潔白，美麗精致的臉上帶著淡若雲煙的笑意，一對細長的美目深邃寒涼，如同冰雪的精靈。
王後來自極北寒部，性情高傲，深不見底。盡管服侍多年，但伏荒從來都猜不到她到底在想什麽。
這一點，與側妃大相徑庭。
已故的塔泰側妃，是宛如洲的生母。相貌明豔動人，性子熱烈開朗，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，觀之可親，極易親近。
當初側妃揀到被父母遺棄的幼年伏荒，悉心照顧，從不將他當做下人。因此，伏荒心底，一直都將側妃視為母親一般的存在。
“王爺，洲兒逃婚，確是伏將軍看管不嚴，難辭其咎。但您也不應事事都遷怒於他，格外針對。”娜迦似笑非笑地勸慰道。
完顏銘烈強壓著怒火：“本王看到他就生氣。這般無能，那皇太孫的事也不見得是真的，被人騙了猶未可知！”
聽到這話，伏荒卻心中大喜。完顏銘烈質疑此事的真假，而不是堅決拒絕，說明他對結盟一事，其實是有興趣的。
他大聲道：“屬下敢用項上人頭擔保，此事絕沒有半點虛假！”
完顏銘烈仍然疑慮重重，不肯鬆口：“就算那人真的有本事當了皇帝，又如何保證他不與趙禎老賊一樣，隻是利用北崛為他效力，成事後便棄之不顧？”
伏荒道：“兩軍之前，歃血為盟，如有違誓，天誅地滅。”
“哼，東越人的誓言，就算立了，也不見得有什麽用！違誓對他們來說，就像撕毀一張紙一樣簡單。”完顏銘烈深深鄙夷。
“主上請相信屬下，這位皇子，絕對與當今皇帝和太子不同，是值得信任之人。”
伏荒隻與趙瑄有過一麵之緣，他並不了解、也不敢確信趙瑄的品德。但是趙瑄不顧危險隻身為宛如洲請大夫，麵對敵人冷靜應戰，殺伐果斷，給伏荒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再加上宛如洲的說辭篤定，伏荒願意賭上性命相信，趙瑄是仁愛智慧、堅定果敢之君。
完顏銘烈呼了口氣，眉頭深鎖，陷入沉思。
娜迦心領神會，提議道：“出兵茲事體大，我看，讓王爺仔細斟酌過後，改日再行商議吧。”
完顏銘烈的確已經心煩意亂，便順勢下令結束了議事，拂袖離開。
“主上！”
伏荒挽留不得，暗暗歎了口氣。
主上依舊是剛愎自用、一意孤行的性子。
自己看丟了郡主，主上已經勃然大怒，這次沒能將郡主帶回北崛，主上更對自己深惡痛絕。看來郡主的計謀，的確不是那麽輕鬆就能讓主上接受的。
但是他答應過郡主要幫她，就一定要做到。
他太看重她，所以不敢輕易許下任何承諾。但隻要許下，哪怕拚上性命也要完成。
此生此世，他絕不會辜負的，就是對她的誓言。
發呆之際，娜迦輕飄飄走到他的身邊，說了句：“伏將軍。”
伏荒一怔，連忙行禮，被娜迦扶住了。
“總覺得，我勸說王爺將洲兒指婚給南韶世子之後，伏將軍就對我越發生分了。是在怨我嗎？”
“王後多慮了，屬下不敢。”
娜迦輕柔地一歎：“我一直拿洲兒當我的親生女兒，但事關北崛千秋大計，實在是不得已。如果塔泰妹妹還在，不知道會不會也怨我。”
伏荒的語調波瀾不驚：“側妃她深明大義，定會理解王後一片苦心。”
娜迦挑起嘴角：“伏將軍今日的提議，我很讚成。我會規勸王爺的。其實他也很心動，隻是礙於對你的苛責，總要周折幾番才肯答應。到時，還要倚仗伏將軍率領北崛千軍萬馬，衝鋒陷陣呢。我知道伏將軍的實力，定會所向披靡的。”
伏荒立刻頓首：“屬下萬死不辭。”
“好了，你舟車勞頓也辛苦了，先下去吧。”
屏退了伏荒，娜迦立在原地，微眯雙眼，盯著伏荒背影消失的方向，久久沉思著。
她一直擔心，宛如洲的存在，是對自己兩個兒子的威脅。
老天眷顧，讓受寵的側妃身故，但伏荒卻依然效忠宛如洲。因此，等宛如洲一到適婚年紀，她就勸說完顏銘烈，送宛如洲去和親。
隻要宛如洲離開了北崛，她就可以拉攏伏荒了。誰料天意難測，竟然讓宛如洲逃婚跑掉了。這個小丫頭，跟她娘親一樣，刁蠻任性，詭計多端，極是棘手。
娜迦憤恨著，美麗的麵容愈發陰冷。
這時，完顏峰打著嗬欠走過來：“母親，你不是一向不喜歡伏將軍嗎，怎麽還跟他說那麽多話。”
娜迦深吸一口氣，轉過身，嚴肅地對兒子說：“伏荒是北崛第一勇士，可以以一敵百。王爺卻將他給了洲兒，不可說沒有其他心思。王爺還沒有正式欽定繼位者，峰兒，你千萬不能掉以輕心。”
完顏峰不以為意：“伏荒是側妃撿回來的，從小就跟著洲兒，這有什麽奇怪的。”
“但即便洲兒已經不在了，王爺也沒有將伏荒指派給你。”娜迦憂心忡忡。
這時，完顏旻也走上來，淡淡一笑：“母親何必這般多慮，難道那伏荒是玉璽，父王將他送給誰，誰就是王位繼任者嗎？”
娜迦蹙眉，搖搖頭：“洲兒雖然是庶郡主，但王爺下過命令，可以為她抬姓，成為嫡郡主。北崛曆史上，嫡郡主分得兵權，甚至繼承王位的先例也不是沒有。”
“但父王不是已經說，要跟她斷絕關係了嗎？”完顏峰仍舊不以為然。
娜迦冷冷一哼：“那是經我幾番引導，他說的氣話罷了。王爺視洲兒為掌上明珠，哪怕她執拗不肯嫁，王爺也不會真的和她斷絕關係。”
她沉吟片刻，抬起寒雪般的眸子，凝視完顏峰：“王爺一定會出兵的。峰兒，屆時你一定要斬獲赫赫戰功，讓你父王欽定你為繼位者。這次隻要你能立功，就再也沒有她宛如洲什麽事了。”
論權謀心術，完顏峰並不精通，但帶兵打仗是他的看家本事。於是完顏峰立刻精神振奮，滿口答應：“放心吧母親，這些年在軍隊裏，我可是脫胎換骨了，一定不會讓你和父王失望。”
娜迦欣慰地撫上兒子的肩膀：“那便好。母親的期望，都在你們兄弟二人身上。”
完顏旻立在一旁，嘴角微微抽動，流露出幾不可見的輕笑。
太陽斜過寒武殿，從窗棱間投射而來，在完顏旻俊美的臉龐覆蓋下半層陰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