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 孤枝
皇宮大殿的書齋之內,香薰繚繞,牆上掛著黑漆描金的手書匾額“靜心養性”。
古色古香的紫檀書格散發出木製清香。窗明幾淨,精致雕琢,卻都愈發顯得房間之內壓抑難耐,呼吸不暢。
案上被重重一拍,緊接一聲滿載怒意的大喝:“趙瑄好大的狗膽,竟敢公然出現在太子麵前,還大動幹戈,真是不怕死!”
楚杏棠與貼身宮女小蝶跪在地上,深深垂首。
她們跟隨太子趙睿,從錢塘星夜趕回京城,才剛進宮,就馬不停蹄趕到皇帝趙禎麵前。
趙禎如聞雷霆,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侄子趙瑄,不但沒有葬身於十五年前那場火災,而且還隱姓埋名健康長大。
他震驚得許久說不出話。緊繃的空氣中彌漫著火藥味,一點終於爆炸。
太子趙睿站在一旁,鞠躬拱手道:“父皇息怒,原來這些年,趙瑄都蟄伏於山東按察使慕英明家中,冒充他的兒子。父皇仁慈,當年沒有徹查他是否已死,這才給了他這個反撲的機會。”
“反撲?”趙禎坐在高高的赤龍椅上,手指著趙睿,青筋暴突,“你居然能讓他跑掉,這下他更加得以反撲。無能之輩!”
趙睿忙不迭稟報:“父皇息怒,雖然兒臣疏忽,沒能將趙瑄斬於劍下,但也刺傷了他,劍上還塗有您禦賜的毒藥。兒臣確信,他已深受重傷,於是下令徹查錢塘的醫館,審問了所有大夫,的確不曾醫治過受劍傷的病人。兒臣便命他們如果發現形跡可疑的就診之人,要立刻通知官府。之後確有幾例上報,官兵均已核查,隻有一處城郊四合院的人拚死抵抗,兒臣料想那定是趙瑄的藏身之處,便命陳巡撫放了火。”
楚杏棠驀一顫抖,很快穩住了身子,不露痕跡。
“結果又被他逃掉了?”趙禎濃眉上挑,雖是疑問,卻已猜到大概。
趙睿踟躕一刹,大汗涔涔,仍強自鎮定道:“陳巡撫說,整個四合院都已燒為灰燼,如無意外,趙瑄應當已經葬身火海。”
楚杏棠的指甲猛地掐進肉裏。
一提到葬身火海,趙禎更為光火,勃然大怒:“活不見人死不見屍,放一把火就敢來邀功領賞了?當年的一把大火,不也沒燒死這個孽種嗎!說他死了,你相信?”
趙睿意識到說錯了話,觸了父皇的逆鱗,連忙道:“兒臣自然不敢怠慢!依然命人追著線索。趙瑄原本有小撮人馬駐紮於錢塘城外,如今已全部調離,目標很是顯眼,不可能完全掩人耳目。兒臣從錢塘回京城之前,已經部署了天羅地網,相信很快便能追上他們,一網打盡。”
細密的汗水氤氳在楚杏棠的掌心,她死死攥住絲帕,掩蓋內心的慌亂。還好,趙瑄沒有被他們捉住。
趙禎失望又無奈地長長一歎,厲然道:“錢塘……三年前在錢塘,竟還見過他一麵。慕英明這個老東西,竟然心狠至此,親生兒子死了也不風光安葬,反而收留叛黨,還撫養成人。他這一盤棋,一下便是十五年啊。”
說到這,趙禎的視線終於轉向跪了許久的楚杏棠。
“楚修儀,三年前的娉婷會,朕見到你的時候,他也在。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?”
楚杏棠低眉垂眼,不曾抬頭看,隻答道:“回皇上的話,臣妾也同皇上一樣,被蒙在鼓裏。他此番是為潛入楚家的藏劍山莊,因此才與臣妾有了接觸,進而行跡敗露。”
趙禎眯起眼睛,長久地注視著楚杏棠。
不管何時,即便是屈從地跪在他腳下,她都美得這樣驚心動魄。像禦花園裏最豔麗的花朵,任誰看,都能脫穎而出,奪人注目。
自她入宮後,雖百般順從,卻少言寡語,仿佛雲端的一片月光,清冷又虛幻。他逐漸對她失去了熱情,甚至沒有了興趣。
他被她吸引,隻是喜歡她孤高自持、遙不可及的樣子,一旦到了手中,反而就不愛了。
後宮之中,懂得諂媚他的美人太多了,手段高明者比比皆是,都更能討他歡心。他並不缺楚杏棠這一個人,美則美矣,卻了無生趣。
“楚修儀,你說趙瑄要進藏劍山莊,究竟所為何事?”
身邊的小蝶害怕得噤若寒蟬,楚杏棠卻依然平靜道:“臣妾不知,也不敢妄斷。”
趙禎喝道:“你倒是撇得幹淨!朕大發慈悲,準許你回鄉省親,主持娉婷會,連陸丞相的千金都去參加了,卻被趙瑄身邊一個女子搞得雞飛狗跳,你該當何罪?”
楚杏棠俯身福了一福,起身,沉聲道:“臣妾自知能力不足,組織無方,還令陸丞相的千金鄰香妹妹受到驚擾,令陛下蒙羞,甘願聽候處置。”
這時,趙睿插嘴道:“其實沒有那麽嚴重,那女子不過是趙瑄身邊一個小卒,各位官家小姐都未察覺,照常以藝會友。鄰香妹妹也未受驚擾,還說玩得很開心呢。”
趙禎怒視自己的兒子:“沒那麽嚴重,難道要趙瑄帶兵殺入京城,你才會覺得事態嚴重?”
趙睿一凜,卻不以為然:“趙瑄縱使有個千百兵馬,那又如何,他是欺君謀反,若有人起兵附逆,就都是叛黨。父皇一道令下,全境將士奉旨討伐,剿滅他不是像捏死一隻螞蟻般容易?”
他語中信心滿滿,然而聽聞此言的趙禎,卻有一道憂思攀上眉頭,籲了口氣:“趙瑄是叛黨沒錯,但若是……”
他突然語止,對楚杏棠揚聲道:“你先退下吧。”
楚杏棠即刻謝了恩。
小蝶連磕幾個頭:“謝皇上,奴婢告退!”接著匆匆攙起楚杏棠,離開了禦書齋。
主仆二人走得飛快,一路回到寢宮。
關緊了寢宮的門窗,楚杏棠捂住心口,一直冷靜的神情,流露出深深的不安。
她突然轉過頭,極力壓低厲聲,質問小蝶:“趙瑄的身份,是你向太子告密的?”
小蝶“撲通”一聲跪在了地上,眼淚簌簌滾落:“奴婢看到趙瑄回來找您……奴婢害怕您一時衝動,跟他走了,落下欺君大罪,以後隻能跟著他四處逃亡,可怎麽好!正巧太子殿下也去了錢塘,奴婢就,就……”
聽到原委,楚杏棠長歎一聲,全身仿佛有冰水淋過,僵冷無力。
小蝶是她還未出閣時,就跟在她身邊的侍女,後來一起入了宮,做了她的貼身宮女。
當年,她同趙瑄交好,卻又暗暗知道了他的身份。她本想永遠守住這個秘密,奈何天不假人,皇帝要她入宮。她怕趙瑄暴露身份,便狠了心,寫了一封絕情書,命小蝶轉交給趙瑄。
果然小蝶偷看了那封信,於是也知道了趙瑄的秘密。
楚杏棠本以為再也不會見到趙瑄了,誰知此番省親,卻平地起驚雷,趙瑄的出現令她措手不及,更嚇壞了小蝶。
“你為何這麽糊塗,太子也就罷了,皇上生性多疑,若他徹查此事,問你的消息究竟從何而來,你覺得我們還能獨善其身,脫得了幹係?”
小蝶嚇壞了,不停地磕頭:“奴婢知錯了,不該一時情急,向太子殿下告密……”
楚杏棠見她哭得如此淒清,到底是多年的侍女了,自己沒有了家,沒有了依靠,隻有這一個一心一意服侍她的人,即便不得皇帝寵幸,也不離不棄。
她便心生不忍,伸手扶起小蝶:“起來吧,地上涼。”
幫小蝶擦幹眼淚,楚杏棠又叮囑:“以後任何人問起,就說是趙瑄想進藏劍山莊,情急之下說漏了嘴,你就立刻稟報了太子。至於趙瑄的目的,你一概不知,記住了嗎?”
“記住了。”小蝶連連點頭。
也隻能如此了,替趙瑄保住晗靈劍的秘密,是她唯一能做的了。
楚杏棠心中惴惴不安,總覺得未來會有一番驚天巨變。
然而,她在意的不是這些,她在意的是,趙瑄誤會她出賣了他。
當她不得已將那把匕首刺進他的身體,看到趙瑄震驚而失望的眼神,心仿佛被利刃刺破。
她知道,趙瑄將會誤會她一輩子,怨恨她一輩子,她再也不能回到他的身邊了。
但是,她卻連痛哭一場的立場都沒有。
因為她看得出來,他的心裏,早就沒有她了。
小蝶膽怯地抬起頭,看到主子的眼角晶亮。
楚杏棠恍惚意識到,她隻是趙瑄生命中一場過眼雲煙,如今他的身邊,已經有了別人。
她想起娉婷會上那個姿容俏麗、聰敏狡黠的女孩。
趙睿不過是威脅趙瑄,要殺了那女孩,趙瑄就勃然大怒,甚至不再理會她分毫,一心要保護那個女孩。
相比之下,她楚杏棠算什麽呢?她兀自苦笑,茫然望向窗外。
京城的陰雲籠罩,這就是虛耗無數人一生的牢籠。
“臣陸朗,參見陛下。”
楚杏棠離開後,趙禎傳心腹大臣陸丞相進見。
“陸丞相的千金參加娉婷會,卻被趙瑄的人攪了局,陸丞相想必擔憂極了吧。”
陸朗恭敬行禮:“勞煩皇上掛心小女鄰香,臣感激不盡。”
趙睿見到如此架勢,不解地問向愁眉不展的趙禎:“父皇究竟在擔心什麽?”
趙禎眉頭深鎖,沉吟許久,幽幽說道:“有傳言,先帝曾下一道詔書,立趙瑄為皇太孫,秘密交給了先太子妃。朕始終未見過那詔書,若是詔書落在了趙瑄手上……”
“竟然還有這回事,父皇為何從未告訴過兒臣?”趙睿吃了一驚,半天沒有回過神,“陸丞相,您可知此事?”
“回太子,臣知道。”陸丞相不卑不亢地禮答道。
“陳年舊事而已,朝中現在也隻有我和陸丞相知道當年原委。況且你皇祖父很快又改了主意,立朕為太子,即便之前下過那種詔書,也是作廢無用的了。朕隻擔心被叛黨拿來大做文章,興風作浪罷了。”
趙禎淡淡地帶過,望向房間盡頭一尊北崛進貢的黃金雕像,一隻大鵬展翅,即要一飛衝天。
“父皇的意思是,慕英明是想借趙瑄的名號,顛覆朝綱?”趙睿琢磨,“然而慕英明已經死了,現在的趙瑄勢單力弱,還有什麽底氣謀反?”
趙禎冷冷一哼:“慕英明這類人,若是不止一個呢?”
趙睿猛然大悟,惶然道:“趙瑄敢這樣囂張挑釁,恐怕是已經擁兵自重,拉攏了不少叛黨了。”
朝野之中,京城之外,上至王侯將相,下到散兵遊勇,到底都有誰,已經不跟自己一條心了?萬人之上的皇帝,頭一次感到如坐針氈,臥立難安。
陸丞相疏笑道:“陛下不必擔憂。臣建議,徹查全境所有三千兵力以上的統領,如有助紂為虐、效忠趙瑄者,無論將軍主簿還是軍師謀士,通通格殺勿論。”
趙禎緊鎖眉頭,殺氣滿溢:“就聽丞相的。至於趙瑄,姑息了十五年,是該做個徹底了斷了。睿兒,這件事交給你去做。除掉這個禍根,將來這個皇位朕才能放心傳給你,你也才能坐得安心。”
趙睿立刻抱拳,恭敬而狠絕地說:“父皇隻管安枕無憂,一切交給兒臣。”心下卻十分為難,因為他根本沒有取得任何線索。
陸丞相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,道:“臣查知,浙江水師一月前有一條中型巡船失竊,一直秘而不宣,後來眼看瞞不住了才上報朝廷。此事恐怕與趙瑄脫不了幹係,隻要太子殿下嚴加追蹤,或許不日就會有好消息傳回來。”
趙睿大喜過望,差點忘了禮數,拱手拜道:“丞相英明,著實助我!”
“臣為陛下和太子辦事,萬死不辭。”
趙禎終於有些順意地頷首: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,朕要親眼看到趙瑄的人頭。”
“兒臣遵旨。”趙睿喜悅地俯身。
趙禎揉了揉發痛的太陽穴,擺擺手:“你下去吧,將那尊金像拿出去扔了。朕不喜大鵬形態。”
趙睿照辦離去。
陸丞相即刻接上:“臣會通知完顏銘烈,今年進貢,要一尊猛虎的。”
趙禎慨歎一聲:“太子出入書閣頻繁,都不曾留意到朕厭惡那尊金像已久。還是陸丞相了解朕。”
陸丞相寬慰道:“太子心性未定,難免毛躁,但年輕有為,將來必成大器。”
趙禎沉吟:“朕未登基時,就待陸丞相如師如父,登基後,更視陸丞相為最信任的心腹。”
聞言,陸丞相心領神會,表忠心道:“當年臣助陛下除去禍患,登上皇位,如今就必定不會讓野莽之輩動搖陛下基業分毫。”
趙禎微微頷首,隨即閉目養神。
“如此便好了。畢竟這世上縱有千百大鵬,空有鴻鵠之誌,然而百獸之王,也唯有猛虎而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