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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驚蟄

  船頭的背影正是趙瑄。


  月光灑落,沿著他仰起的頭顱,流到他平靜的肩線,傾瀉一地,閃閃發亮,顯得他孤高又遙遠。


  宛如洲心頭一緊,擔心怕是軍醫對他的傷勢下了不好的診斷,便趕緊上前,在他身邊坐下。


  正要說什麽,趙瑄先開了口:“皓月清朗,是個好天氣。”


  “你的傷讓軍醫瞧過了,沒有什麽事吧?”宛如洲忐忑地問。


  “傷勢無礙,不日便可痊愈。”趙瑄回答,卻並不怎麽高興。


  宛如洲又問:“那中的毒呢?”


  趙瑄的語氣中透著些許無奈:“軍醫驗出是一種名叫‘驚蟄’的毒,入體後不會立刻爆發,而是一直蟄伏,若是吃了竹蓀、菌菇一類的食物,便會與毒物相衝。驚蟄很是奇特,中毒後即便吃入烈性食物也不影響,卻是竹蓀這種溫物能誘發毒性。”


  宛如洲想起來什麽:“張黎從品翠樓買來的菜,不就有竹蓀湯嗎?”她驚愕不已,咬牙切齒,“難道真的是他,太沒良心了!”


  趙瑄卻搖了搖頭:“軍醫推算,我中毒的時間早在到四合院之前。想是趙睿刺中我的那一劍上,就塗了毒,我疏忽大意,沒有發覺。”


  宛如洲怔住,竟然是這樣。


  四合院的毒發隻是偶然,是張黎替趙睿背了黑鍋。


  而譚鶴鬆怒不可遏,認定是張黎在暗害趙瑄。宛如洲雖然保了他不死,但是也深深懷疑,趙瑄也處處防備著張黎……


  可是,即便他們冤枉了張黎,在官兵殺到千鈞一發的時刻,張黎還是選擇保護他們,不惜生命。


  趙瑄的眸底沒有一絲光彩,如同吞噬了星光的夜,充滿自責:“他為我出生入死,我卻連基本的信任都沒有給他。明明是我自己疏忽,卻害得他枉送性命。”


  趙瑄憤然惱怒,抓起手邊一塊鐵器,狠狠地拋向了江中。


  江麵的月影被砸碎,波浪動蕩,很快又無聲無息。


  宛如洲知他心中鬱結,也是懊悔不已,隻得盡量安慰:“那是下毒的趙睿心狠手辣,殺不了你還要離間你身邊的人,你不要把錯攬到自己身上。軍醫有沒有說,怎麽解毒?”


  “倒是很巧,驚蟄這種毒雖然在東越稀奇,卻是南韶國的特產。等我們到了南韶境內,買到解藥應該不難。這一路上,隻要不誤食東西激發毒性,就不會有事。”趙瑄說。


  宛如洲微微點頭,心思卻轉動起來——趙睿身為東越太子,為什麽會有南韶國的毒藥?

  她隱隱有種感覺,驚蟄的產地,這麽巧合就是他們此行要去的地方,這兩者之間,會不會有聯係?


  或者隻是她想多了,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件事而已。南韶的氣候悶熱潮濕,盛產各種奇毒實再尋常不過了。


  這時,趙瑄突然輕輕抓住她的手腕。


  她吃了一驚,對上他灼灼的目光。


  趙瑄凝眉抿唇,一字一句堅定說道:“我不會再允許像張黎這樣的悲劇重演。我不會再讓身邊任何一個人為我受傷為我而死。如洲,你也一樣,我絕對會保護好你。”


  他失落的身影就像每一個普通人,並不會因為他高貴而隱秘的身份,就有所不同。


  而他毅然決絕的神彩,卻比這世上任何一人,都要明亮都要耀眼。


  宛如洲像獲得力量一般,一下子揚起臉來,用力點了下頭:“這話我記下了。你才是,好好記住本姑娘的大恩大德,可不許把性命丟了!”


  “好,我向你保證。”趙瑄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,舉手望天,“今夜是滿月,適合許願立誓,老天爺也會相助。”


  “這麽靈?”宛如洲靈機一動,也舉掌立誓,“我宛如洲,在此對月宣誓,我以前辦過很多挫事,但今天過後,我就是嶄新的我,脫胎換骨,所向披靡!”


  趙瑄打量著她這副認真的架勢,說道:“此番豪言壯語真夠帶勁,不過是失個戀,你需要這麽誇張嗎?”


  宛如洲差點咬到舌頭,大驚失色,瞪起眼睛:“你你,你怎麽……”


  趙瑄衝她狡黠地一笑:“不好意思,方才從船艙出來,路過你和星晚的房間,不小心聽到了你們的對話。”


  居然讓趙瑄聽到自己被甩的糗事,宛如洲羞紅滿麵,無地自容:“那可是我們女孩之間的私密對話,你怎麽能偷聽!”


  趙瑄一臉無辜,無奈攤手:“你們興致太好,聲音太大,我真的不是故意想聽的。”


  “傻子才信你的鬼話!”


  眼看宛如洲羞惱到了極點,趙瑄趕緊作出真誠嚴肅正直臉,柔聲哄道:“我錯了,我錯了。我的身家秘密都掌握在你手上,我怎麽敢笑話你呢。其實我覺得你一番傾訴,自我反省自我鼓勵,挺好的,我特別感動。”


  宛如洲並不上套,還是不解氣:“你少來油嘴滑舌,你的身家秘密是你自己願意告訴我的,可不是我偷聽來的!”


  果然這個趙瑄的本性就是腹黑毒舌,專愛看她笑話。自己還覺得他的優點超過缺點了,簡直是豬油蒙了心!


  然而,趙瑄頓了頓,突然一本正經地說:“那我告訴你一些你還不知道的事。”


  宛如洲一愣,被他突如其來的坦白搞了個措手不及。


  “這次說完,我的所有事你就全都知道了。今天過後,我也是嶄新的我,像你一樣,脫胎換骨所向披靡。”


  趙瑄遠遠地望向江心,複雜的表情,一點點變得深沉平靜。


  “其實,當年我被慕大人救出的時候,年齡太小,對爭權奪嫡懵懂不知,又受了驚嚇,隻依稀記得一場大火,以及二叔說的那句話。我並不記得自己的身世,但是我知道自己並不是慕英明的兒子,而是在扮演另一個人,慕卓然。”


  十六歲的夏末,在慕府秘密長大的趙瑄,終於第一次被允許出門。他同幾個門客悄悄去了西湖潛泳摸魚。


  沒過多久,原本晴朗的天氣,突然之間狂風大作,霎時暴雨傾盆。


  同伴紛紛泅水上岸,趙瑄正要跟上,卻聽到不遠處一陣驚呼:“小姐落水了!快救救我家小姐!”


  湖上有一隻畫舫,兩個婢女站在船頭焦急惶恐地呼喊。趙瑄已被大雨淋得睜不開眼,用力定睛望去,果然有個女孩正在水麵掙紮。


  那女孩便是楚杏棠了。她不會水,風浪之中眼看就要溺斃。趙瑄拚命遊到她身邊,一隻手抱緊她的身體,頂著逆襲的風浪向岸邊遊。


  將她拽上岸時,趙瑄整個人都快虛脫。


  門客趕忙前來幫襯。他們見到楚杏棠姿容絕麗,膚若皓雪,如同墜落雲海的仙子,無一不驚為天人。


  宛如洲聽到此處唏噓不已。真正的美女,即便狼狽不堪的時刻也是美的啊。


  然而楚杏棠醒來後,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,抬手就給了離她最近的趙瑄一巴掌,罵道:“無禮之徒!”


  罵完就開始抽泣,自覺“名節已損,再無麵目見人”。


  而趙瑄卻不以為然,笑著道:“這種自輕的話,以後可不要亂說。本來沒什麽要緊,自己念多了倒像真的了。”


  一位門客指指水麵,起哄道:“就是就是,你看,哪裏沒有麵目見人?這明明是世間難尋的美麗容顏嘛。”


  趙瑄不跟他們起哄,禮貌道:“在下慕卓然,敢問小姐芳名?”


  楚杏棠頓時停止抽泣,用說不出的奇怪眼神,定定打量這個陌生人:“你爹是按察使慕英明大人?”


  “正是。”


  “我叫楚杏棠,我爹是楚龍天。”楚杏棠看著趙瑄,淡淡道。


  趙瑄拱手:“原來是楚大人的千金,幸會!聞說楚大人一家已搬到錢塘,秋後即將正式領任節度使,我還未曾登門拜訪過,請楚小姐代我問候。”


  “不必了。”絲毫不見楚杏棠神色轉好,依然冷冷冰冰,鄙夷地望著他們。


  趙瑄仍然嬉皮笑臉,伸過手去:“楚小姐的耳際纏了水草,我幫你摘去。”


  這時,畫舫靠岸了,傳來楚家人急切的呼尋聲。


  楚杏棠躲掉趙瑄的手,站起身,理了理濕亂的發梢,冷嗔:“登徒浪子。”便轉身離去。


  “咱們救了她,也不說個謝字,真是高貴得很!”門客不忿道。


  趙瑄推了他一把:“好像救她的隻有我吧。”


  “別在意細節,我是說啊,就算她是高官之女怎麽了,慕大人可不比楚龍天官位低,她聽到你的名號,還是一點麵子都不給。”門客改為自家主人叫屈。


  “罷了,人家是大家千金,素來養在深閨,高閣望月,被幾個男人看到衣衫盡濕的模樣,生氣也是正常。”


  趙瑄寬慰道。到底自討了沒趣,跟門客們調侃幾句,也就哂笑著走開了。


  第二次見麵已是秋後,楚龍天走馬上任的慶賀宴。


  趙瑄正式以慕卓然的身份,再次公開出現在世人麵前,許多慕英明的舊友見到他,都會順便祝賀一句:“慕少爺的身子總算大好了。”“上次見你還是小娃,如今長這麽大了呀。”


  趙瑄回應著每一個人的謝意,沒有人知道真正的慕卓然早已病逝。


  出席的嘉賓貴客,除了浙江大小官員富商,還有與大將軍譚鶴鬆一同,來錢塘體察民情的太子趙睿。


  開席沒多久,太子趙睿就對楚杏棠一見鍾情,三番五次找借口纏著她喝酒,卻遭到楚杏棠百般推搪。


  趙睿礙於身份,不好舉止太過分,一時尷尬在那裏。


  突然一道劍意奔來,抵在了趙睿喉下。


  隨侍衛兵如臨大敵般,湧上前來。握劍的趙瑄風輕雲淡地一笑:“素仰太子殿下文韜武略,卓然想與您切磋一下劍藝,如何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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