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章 人麵桃花
這句話,曾經是宛如洲期盼已久的。她也曾想象過無數次,兩人重逢的場景是什麽樣子。
此刻伏荒真的出現在麵前,對她說了這句話,她的確雀躍不已,快要湧出淚來。
然而,激動的含義已經變了。不再是女孩子盼望心上人的難耐,而是他鄉遇故知的欣慰與感激。
“你不問我,為什麽要離家出走嗎?”宛如洲有些哽咽。
伏荒沉吟片刻,說:“屬下知道。郡主一向有自己主見。”
“多謝你為我準備的幹糧細軟。”
宛如洲回想起跑路那夜,丫鬟小靈遞給她的包裹,說是伏將軍讓準備的,仿佛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。
伏荒的唇角微微一動。這對他一向僵硬的表情來說,已經是難得的微笑了。
“主上很擔心您。”
宛如洲心中一沉,這是她始終惦記不下的事。
她愧疚地問:“老爹他還好嗎,是不是很生我的氣?”
“主上是發了很大的火,不知怎麽向南韶王交代,還……說了些氣話。”伏荒欲言又止。
宛如洲追問:“什麽話?你隻管告訴我。”
伏荒猶豫地開口:“主上說,他沒有這樣不孝的女兒,如果郡主一意孤行,不願接受這樁婚事,除非……郡主不是他的女兒。”
聽到這話,宛如洲居然一點都不覺得傷心惱怒,反而冷冷一笑。
完顏銘烈從來不看重她這個女兒,她是連王族姓氏都不能繼承的庶女,當完顏銘烈終於對她有所期望的時候,她卻成了不忠不孝的惹禍精。
可是,從劉怡君還有昭諾太子妃的身上,宛如洲覺得自己必須這麽做。
女子一旦將命運交給別人掌控,便身不由己,結局往往會很悲慘。
“以老爹的個性,說出這樣的話,我不奇怪。”她冷笑。
伏荒急忙道:“主上向來視郡主為掌上明珠,隻是在氣頭上,才說了些重話,並非出自真心。主上說,隻要郡主跟屬下回去,就可獲封完顏姓氏。郡主,還是向主上認個錯……”
“我沒有錯,認什麽?”宛如洲反唇相譏,“你我都很了解老爹,他從不說氣話的,他言出必行,一言九鼎。如果我不回去,他就跟我恩斷義絕,如果我回去,得到的天大賞賜也不過是個姓氏罷了。我才不稀罕這種虛頭巴腦的東西!”
伏荒被宛如洲激烈的態度怔住,沒料到她竟然有這樣有叛逆的一麵。
“郡主,您還是先跟屬下回去,再慪氣不遲。”
宛如洲打斷他:“你不光是為尋我才來錢塘的吧?城中那個亂黨,真的是你?”
伏荒微微一愣:“亂黨?我奉主上的命令,去跟福建的黑市軍兵商人做生意,結果被官府發現,一路逃到錢塘。本以為甩開了官兵,卻又不知何時被人盯了梢,結果打草驚蛇,在城中惹出了亂子。”
果然是他。宛如洲顧不上琢磨老爹什麽時候開始跟黑市商人做買賣的,慌忙拉住伏荒,上下查看一番:“你沒受傷吧?”
伏荒退後一步,安撫她道:“屬下不曾受傷。”
宛如洲意識到自己是向伏荒告白且被拒絕過的,頓時臉上一陣白一陣紅,也退開一步,瞥見那幾個昏倒在地上的蒙麵人,說:“他們醒來就不好辦了,我們換地方說話。跟我走。”
伏荒點點頭,去不遠處牽自己的高頭大馬。宛如洲則動作麻利地繳了幾個蒙麵人的大刀,通通沉進河裏,隻將一柄匕首別進腰間待日後防身用。
方才宛如洲騎的那匹黑馬,受了重傷倒地不起,鼻息頹然。宛如洲蹲下身子,輕撫它瀕死的身體:“抱歉小黑,沒辦法救回你……”
黑馬嘶鳴一聲,仿佛在呼喚遠方的主人,隨後亂蹬幾下,沉沉死去。
宛如洲身體一顫,這種不祥之兆的感覺讓她害怕,趕快從馬背行囊裏拿出水和幹糧,回到伏荒身邊:“去十裏坡。”
正要上馬,伏荒一眼看到她被燒傷的左手,攔住急問:“郡主,你受傷了?”
不說宛如洲都忘了,剛才一路奔襲加一場大戰,根本顧不得手傷。
她不想伏荒擔無謂的心,便把手縮到身後:“不要緊,生火的時候不小心燙著了。”
但伏荒不肯放鬆:“燒傷可大可小,若不及時包紮而感染,就沒得治了。”他望向那匹黑馬,“可有帶藥?”
宛如洲無奈地好笑。這馬是備來逃難的,自然輕裝上陣,行囊裏有準備應急食物已經很謝天謝地了,怎麽可能還顧得上頭疼腦熱?
“沒有。”她實話實說,見伏荒走過去又裏裏外外仔細翻了一遍,發現確實沒有,濃眉緊鎖地走回來,沉聲道:“我帶你進城就醫。”
宛如洲差點倒在地上。天知道她費了多大勁才逃出錢塘,回去自投羅網,除非她真被燒傻了。
“不用了不用了。”
但伏荒並不知情,語氣堅決:“跟我去。我會保護你。”
宛如洲忽然被惹惱了。為什麽,為什麽他總是把她當小孩子看,難道直到現在,他眼裏的自己,還是那麽不堪一擊、狀況頻頻?
“別在這裏說大話了,你不嫌我累贅,我還沒興趣陪你玩官兵捉賊呢!你可是亂黨,有點亂黨的自覺好嗎?我也有我自己的事,別亂擅自替我做決定!”
句句連珠帶炮,說罷卻又萬分懊悔。她有什麽資格責備伏荒?自己明明一團糟了,被官兵追得亂竄,又病又傷。
伏荒說的沒有錯,她遠沒有那麽強大,如果不是他,自己可能剛剛就沒命了。
不得不直麵自己的弱小而積累的怒火怨氣,憑什麽往無辜的伏荒身上撒?
伏荒迷惑不解地盯著宛如洲,仿佛看一個陌生人。
“對不起……”宛如洲盯著自己的腳背,心底有如火燒,然後抬眸對上伏荒的視線,又清晰而真誠地說了一遍,“對不起。”
伏荒微微吃驚,搖頭道:“郡主無需向我道歉。那我便帶您去十裏坡,到了那裏再說。”
宛如洲心想如此也好,便翻身上馬。伏荒也坐了上去,將她護在身前,甩了下韁繩。
一路上伏荒神情緊繃,一刻不懈地警惕著周邊。兩人彼此還尷尬著,因此沒什麽交談。
來到十裏坡,剛好已出錢塘邊界十裏距離。天色昏沉,暮靄天闊。
二人躲進十裏坡附近一處蔭蔽的地方。伏荒解下水壺,要幫宛如洲清洗傷口。
宛如洲擺擺手:“你留著喝吧,我有。”
她拿出從黑馬背囊裏帶來的水,向手上衝了衝,絲絲痛楚火辣辣的,疼得她切齒。
伏荒四下裏探了探,摘了些黃柏葉,搓碎了敷在她的傷口上,又找出一條幹淨的帕子,仔仔細細包紮了一番。
伏荒的眉頭越擰越緊:“郡主怎會傷成這樣?又緣何跑來此處?”
方才的尷尬算是消弭了些。但要回答這兩個問題,恐怕要花幾個時辰才能講清。
經曆了接連的人仰馬翻,總算有個喘息的空當,宛如洲決定先辦正事。
“先別管我,我問你,打算什麽時候回北崛?”
隻有先取得伏荒的支持,才有可能說動完顏銘烈。
伏荒一愣,說:“大概三日後。但既然找到了郡主……”
“很好。”宛如洲眼珠一轉,決定先做個鋪墊,“嗯……我離家之後,聽說朝廷又要求我們加倍上貢珍品,還要接管崛川,讓北崛人做苦力,有這回事嗎?”
伏荒吃了一驚:“郡主如何知道的?”
宛如洲皺緊眉頭,氣得發抖:“原來是真的!這麽違背契約、喪盡天良的事,他們居然辦得出來,簡直豬狗不如!”
伏荒下意識伸出手,想按上她顫抖的肩膀,但礙於禮數還是停下了,沉吟:“這些,不是郡主需要勞心傷神的事。”
“那什麽才是我需要勞心傷神的?”宛如洲怒極反笑,“我就像一隻井底之蛙,要不是豁出去離家出走,我根本不知道世道已經亂成這個樣子。原來我在你們眼裏,什麽都不需要知道,什麽都不需要思考,隻是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物件。”
伏荒吃了一驚,怔怔地看著她:“郡主,屬下從未這麽想過。”
“算了。”宛如洲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,淒然一笑,“你和老爹都沒有這麽想,但你們下意識就是這麽做的。你不用自責,這不是你的錯。”
伏荒糾結了片刻,坦誠地說:“郡主對朝廷的做法有什麽想法,屬下願意認真聆聽。”
總算是有點上道了。宛如洲稍稍寬慰了些,說:“如果是個好皇帝在位的話,就不會欺壓我們藩國了。”
“世上哪有如果的事。我們北崛有崇山天險,崛川之界,素來與東越互不幹涉,是他們的手伸得愈發長了。”
伏荒冷哼一聲,語氣裏盡是不屑,“不過,現在東越皇帝正為了想撬掉他皇位的人,如坐針氈臥立難安呢。內憂當前,哪有精力顧及外患,他很快就不會分神管我們北崛了。”
宛如洲一凜,仿佛不經意耳邊擦過一箭,嚇出一身冷汗。
她心驚膽戰地向伏荒確認:“你說撬掉皇位的人……是誰?”
“屬下暗中查探,此人正是東越已故先太子流落在民間的子嗣,且一直在運籌帷幄,意圖發動兵變,謀求篡位。”
“他不是篡位,皇位本來就該是他的!”
宛如洲脫口而出,不禁被自己呆住。
伏荒也是一臉驚愕。她趕緊低下了頭,思緒一時混亂,緊張不已。
半晌,伏荒問局促的她:“郡主是如何得知的?”
趙瑄的身世,是天大的秘密,孰料伏荒竟先她一步抖出此事,雖然掌握的細節還不甚清晰,但亦不遠矣。
這令宛如洲一時陷入震驚與焦慮,仿佛本來封閉的圈子被撞破了口,不得不麵對更複雜的外界局麵。
一種挫敗感湧上心頭,同時還有隱約的惶恐。
“你又是如何得知的?”她反問伏荒。
伏荒回答:“朝廷上下恐怕都已得知了。太子趙睿已經指揮軍隊緝拿此人。”
果然。宛如洲長吸一口氣,壓抑猛烈的心跳。
趙瑄韜光養晦多年,如今慕英明死了,他準備起事,身份必然會逐漸暴露,處境每一日都會變得更加危險。
宛如洲把心一橫:“如果我們能跟此人合作,你意下如何?”
視線遠遠飄向越來越沉的暮色之下,錢塘方向依然空無一人。她心底的擔憂再度浮起,手的傷處又疼了起來。
我在城外十裏坡跟你會合。趙瑄的聲音消散在火海之中。
此時此刻,她確信地知道,她不想讓這句話,成為趙瑄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伏荒吃了一驚:“郡主的意思是?”
“我有一個計劃,請你務必回去轉告老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