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皇太孫
慕卓然,現在應該稱做趙瑄了,坐直身子,慢慢從床榻走下來。
“你是怎麽知道的?”
本以為他定要矢口否定,沒想到卻痛快承認了。
大約毒性已經潛伏下來,趙瑄麵色恢複些許紅潤,目光一片清亮,望著宛如洲。
宛如洲穩了穩心情,開始推理。
“首先,是楚杏棠與太子趙睿的關係。我在品翠樓後門,看到楚杏棠的手下與趙睿走在一起。緊跟著你就在同楚杏棠會麵之地被趙睿偷襲,想必是楚杏棠向他告了密,那兩人是一夥的。這原因,恐怕跟你要進藏劍山莊有關,也就是跟晗靈劍有關。”
宛如洲喘平氣息,將趙瑄的寶劍扔還給他,“我今早溜進藥鋪時,用你的劍砍開了門鎖,聲音清脆中空,落刃手有微震,所以你這把劍隻有一層外殼,內部是空的。我忽然想起你之前說到的‘劍中信物’,說晗靈劍也是中空的,便大膽猜測,你手裏這柄寶劍,一定與晗靈劍有關,或者,根本就是晗靈劍。”
“說得好。”聽到這,趙瑄不由稱讚,似乎在聽戲一般,點頭示意她繼續。
“你說晗靈劍內的信物同先太子有關,而慕英明大人是先太子的心腹。皇上視慕大人為眼中釘,楚杏棠出賣你,趙睿要殺你,其實都是因為那個‘信物’。先太子的兒子,也就是先帝冊立的皇太孫趙瑄,並沒有在那場火災中喪命,對嗎?”
門口傳來一聲驚呼:“這麽帶勁的爆料,為什麽將我支開,太不夠意思了!”
夏承先抱著爐具和一捧柴草走進來,用腳帶上門,喜上眉梢,“一起一起,不介意吧?”
這人是有多愛瞎湊熱鬧?宛如洲瞪他一眼。
“精彩。”趙瑄拍了拍手,向夏承先敬個招呼,“多謝夏公子搭救。聽如洲說那日尚書行館,在我去之前,她在地牢內先被高人救走。那位高人可就是夏公子麽?”
夏承先謙虛回禮:“不過是些溜門撬鎖的小把式,比起慕公子正麵殺進地牢,我還差太遠了。今天我也隻是給宛姑娘打下手,她為照顧你可是煞費苦心了。”
趙瑄的傷口微微一痛,不禁皺了下眉,仍笑著看向宛如洲道:“如此,我欠你的人情愈發多了。”
宛如洲臉一紅,輕咳一聲:“請把話題轉回來。”
趙瑄似乎已經做好了打算。他長籲一口氣,神情沉重,對宛如洲和夏承先道:“大家相識一場,你們又救了我的性命,我就實不相瞞了。”
宛夏二人點點頭,表示期待已久。
東越先太子之死這段被演繹過無數次的話本,居然有位隱藏的男主角,而且此時正活生生站在眼前。
那些半真半假的故事,終於要揭開現實的真相。
“我真名叫做趙瑄,先太子正是我的父王。十五年前,二叔趙禎為爭上位,毒殺了我父王,還偽造成病逝的假象。然而他權傾朝野,寥寥幾位知道實情的大臣,也敢怒不敢言。沒想到,先帝,也就是我的皇祖父,並未改立他為儲,而是立六歲的我為皇太孫,三日後即要頒詔登基。”
原來當今皇上趙禎,就是趙瑄的二叔,而太子趙睿就是趙瑄的堂弟。怪不得宛如洲第一次見到趙睿的時候覺得麵熟,還差點錯認成趙瑄。
看來先帝也知道,他那寶貝二兒子不是什麽好鳥,才寧可封太孫,也不改立太子。三日,時間如此緊迫,恐先帝是怕夜長夢多,宛如洲揣測。
可是同時,卻也逼得趙禎狗急跳牆。
那些血淋淋的塵封記憶,衝破結痂的傷疤,再一次鋪天蓋地席卷了趙瑄的身心。
他表情複雜,吐一口氣,幽然道:“先皇祖父公布詔書之前,二叔秘密去到東宮,派人殺了全部宮人,放火燒了大殿。守衛們不來相救,反而紛紛撤出殿外,釘死門窗。我還記得我從睡夢裏醒來,看到二叔站在殿前玉階上,聲色俱厲地說,大越的江山不能交到一個六歲的雜種手上。”
宛如洲怒火中燒:“這人怎麽講話的,沒素質!”
趙瑄的拳頭攥得緊緊,因傷勢而憔悴的臉,此時更加蒼白狠戾:“我母親馮昭諾,是南韶國的仕女。那時大越瞧不起藩邦子民,覺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,我血統不正,他們便多了一個排擠我的理由。”
那豈不是趙瑄從小,就在宮中吃盡了苦?
“既然皇室瞧不起異族人,何必還要娶進來?”夏承先忿忿。
宛如洲也暗暗攥拳,她頓時想起劉怡君,再次確定,自己逃婚出來太正確不過。
“幸好,宮殿之內是有一條逃生密道的,入口就在我的房間裏。慕英明大人料到立儲之事暗藏殺機,便趕來救我出去。然而,母親沒來得及進去密道,就被倒塌的房梁擊中,再也沒能站起,最終喪生火海。”
“禽獸!”夏承先切齒,一拳砸在幾案上。
宛如洲不禁捂住嘴巴,渾身發冷。
從認識趙瑄那天,她便已感覺到,趙瑄雖然性情雲淡風輕,有時故作風流,但其實浮在這些表麵之下的,是一層深深的寒冷,有種空空落落的銳利和距離感。
如今她總算知曉,那種銳利從何而來。他背負著沉重入骨的仇恨,披掛著淒冷無邊的蒼涼,這麽多年,踽踽獨行。
“慕大人將偽造的我的屍體留在火災現場,但二叔將信將疑,依然下令全城搜捕。我藏在慕大人行館的地窖裏,足足半個月。先皇祖父知曉了二叔的陰謀,為留住我,趕緊一紙詔書封他為新太子,不日退位。二叔登基後,估計覺得大局已定,我一個小娃即便沒死,也難成氣候,就放棄了對我的搜捕。
“於是我隨慕大人回了錢塘。那時,他的幼子慕卓然與我年齡相仿,身體一直不好,極少拋頭露麵。後來不幸夭折了,慕大人秘不發喪,從此,我便成了慕卓然。我在慕府足不出戶,直到十六歲參加楚龍天的賀宴,才再次出現在人們麵前。那些個達官顯貴街坊四鄰,都隻恭喜慕少爺大病痊愈,長大成人,沒有人懷疑我的身份。”
趙瑄右手拿起那把劍,左手扶著劍身,從上到下細細望著,幽涼劍光映著他清泠的眼。
“這把劍,名為觀芸,劍身中空,是我父王曾經贈與慕大人的,與晗靈劍為一對。慕大人正是將先皇祖父立我為太孫的詔書,藏在了這把觀芸劍內。隻要有了詔書,便可力證二叔登基之無據,篡位之事實,殺人之罪證。劍上有機關,要打開,必須依靠晗靈劍與之互砍,發出特殊的共鳴之音,才能令劍身打開。如果用其他方法強硬破劍,則會使詔書受損。可是晗靈劍由母親保管,我從未見過,她去世後便不知下落。”
“沒有派人回宮裏找找?”從剛才起緘默許久的夏承先開口發問。
趙瑄蹙眉搖頭:“宮裏早被二叔翻了底朝天,別說劍,連劍穗都沒。”
“太子妃就沒向慕大人透露過一點線索嗎?”
“沒有,據說父王死後,母親本準備離宮,命人將晗靈劍送出宮外,接著就出了事,倉促之中,晗靈劍很可能已經流落民間。這幾年,我已經把東越都找遍了,藏劍山莊是我最後的嚐試,那裏素來會從民間搜羅各式刀劍收藏。”
宛如洲說:“結果不僅沒能進去藏劍山莊,還鬧得凶險異常,慕大人知道肯定又要罵你了。”
趙瑄的胸膛如同流沙般陷下去,閉上眼睛:“慕大人上個月病逝了,我沒有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麵。”
宛如洲心下突然抽痛,記起娘親走的那一天,她眼睜睜地守在床邊,攔著不許下葬,哭了一整夜,嗓子哭出血來。而趙瑄,親生父母死的時候他什麽都不懂,養恩如父的慕大人去世,他又沒能看到一眼。
這兩種,究竟孰更難過呢?
宛如洲突然想到什麽:“你參加劉怡君的比武招親,是不想讓她變成你母親那樣,成為政治聯姻的犧牲品,所以才想破壞和親,對嗎?”
趙瑄點點頭:“沒錯。”
宛如洲恍然大悟,趙瑄冒著風險在眾目睽睽之下拋頭露麵,不是因為他天真地以為真的能在這種場合找到晗靈劍,而是因為,那個命運身不由己、柔弱而美麗的劉怡君,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。
“朝廷已經黨同伐異,內亂不止,我不能再等了,必須盡快找到晗靈劍才行。藏劍山莊是我在大越最後一個目的地,但藏劍山莊由楚家管理,現在楚杏棠既與趙睿聯手,短時間內我便不可能再進得去。如今之計,隻有先往別國找了。”趙瑄握緊了觀芸劍,眼神堅決。
宛如洲胸口發悶,肝火旺盛:“那天鬥琴會,楚杏棠得知你有奪位之心,居然向趙睿告密,要致你於死地!這女的怎麽回事,是怕皇上知道你們的舊情,在宮裏混不下去?如果是我,一定會支持心上人的事業,跟他英雄兒女烈火青春!”
趙瑄輕牽嘴角,帶一絲寬慰:“我也覺得你會。”
他輕暖的語氣與溫柔的表情,令宛如洲心下微微一動,如湖起漣漪,血脈顫動。
偏偏這時夏承先在一旁插了句嘴:“要是我,我也會。”
……生生打斷了某種情緒的滋長。
趙瑄咳咳兩聲,義正言辭道:“當下,還是要先尋得晗靈劍,不然出師無名,我反而成了亂黨罪人,還要連累你們二位。”
“先聲明,這些秘密都是你自願講給我們的,日後萬一有個什麽,可別想著殺我們滅口啊。”宛如洲盯著他,故意開玩笑。
趙瑄笑:“既然和盤托出,自然視二位為信任的人。我的命是你們救的,即便你們要拿回去,我也無話可說。”
夏承先叫好:“投我以木瓜,報之以瓊琚,你這麽刺激的朋友,我交定了。”
此刻黃昏,晚霞燒天,透窗將三人的身影映得火紅,君子同盟就此結成。
宛如洲突然好奇:“你的名字,是哪個‘宣’字?”
趙瑄拿出一張白紙,揮筆寫下自己大名,“趙瑄”是也。
寫完,他將紙放進燈火裏燒掉。火焰跳動在他剔透的眼眸裏,將趙瑄二字吞噬。
“現在,我仍是慕英明的兒子。他撫養我這麽多年,我卻再也沒機會報答他了。”他神情無比傷感,比說起被楚杏棠欺騙時,更加深刻的傷感。
這副消沉的樣子真不適合他。
“誰說不能報答!”宛如洲幹勁十足地鼓舞道,“等你奪回皇位,華冠龍袍去給慕大人上墳,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,必能含笑安息。士為知己者死,要的不就是你能有好結果麽。”
趙瑄扭過頭來衝她笑笑,火光映得他的臉,有種說不出的表情。
草藥煎得差不多了,宛如洲端過來給趙瑄服下。
他抹一把嘴邊,對她說:“現在外麵殺機重重,暫時不能請你去品翠樓吃獅子頭了。改日一定補上。”又補充,“到時候夏公子也一起。”
夏承先毫不客氣:“好啊好啊。既然都是兄弟,便以名字相稱吧。承先未及弱冠,理應叫你一聲大哥。”
孤立無援四麵楚歌的氛圍之下,最容易催生生死之交的友誼。
最後,宛如洲問:“接下來,你打算去哪?”其實她已經猜到了。
如果整個東越都沒有晗靈劍,那麽趙瑄母親的心腹,最有可能將晗靈劍帶去的地方是——
趙瑄眼底亮起堅毅神采:“我母親的故鄉,南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