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六十六章 長逝入君懷
再度醒來時,天色已明。喬奉之睜開眼來,看到依舊被他抱在懷裏的他時,終於明白,原來昨夜種種都是真,而那一躍如初的暮暮光景才是一場大夢。
是啊,於他來說,美好的總是夢,不好的總是真。若早知原是夢,何做醒來人。
昨夜的繚亂戰場此刻呈現於日光下,慘烈又血腥,一幕一幕,皆是他的噩夢。喬奉之已經失魂無神,整個人平靜木訥的就像一汪死水,再也生不出絲毫漣漪,哪怕眼前春光大盛,山河依舊,看在他的眼中,也處處是灰暗與死寂。
唯有一雙手臂,還固執著不肯脫力,依舊抱著懷中冰冷死寂的人,沒有一丁點要放手的意思。最後,他摘下了他項鏈上的那顆桃核,輕柔小心地放進了他的口中,再將那紅繩戴在了自己的脖頸上。然後把人摟來懷中,緊緊抱著,輕輕拍著.……
看盡一日飛鳥群逐,觀遍一日雲影漂流,複又傍晚闌珊。
又一個漆黑的夜要到來了。
喬奉之就這樣一動不動抱了他一整日。不再哭,也不再鬧。不自盡,也不自救。不吃,也不喝。不動,也不說話。就那樣躺著,抱著,漠視著一切。
是的,他在等死,等死亡的自然降臨。他答應他不自盡,卻真的做不到活下去。所以,隻能任由自己自生自滅,與他一同死在這裏。
失血過多,水米未進,哀莫心死,人已是虛弱至極。許久,他終於動了動,然後看向懷裏蒼白冰冷的人,聲音暗啞如刮。
“景遙,你曾殉我,以我衣衫為塚,不吃不喝等死。現在,我也這般來殉你。”
在空無一人的茫茫荒野中,他就這樣躺啊躺,抱啊抱,看著紅日一點一點跌落下去,金光一點一點暗淡。看著新月一點一點掛上柳梢,一點一點當空皎潔。看著夜色裏迷迷蒙蒙的一切,忘了天地,忘了年月,也忘了自己。
最後,他終於輕輕閉上眼不再看了,默默跟自己說,但願這一晚就是他的盡頭,不要再讓他看到明日的天光。
絕望的夜慢慢流走,他真的睡的很沉,睡夢底下覺得舒服極了,輕鬆極了,就想這樣一直睡下去,與他相擁睡下去。
忽然一場雨落,冰冰涼涼,萬物簌簌作響,都沒能將他從混沌中拉出來,直到這場雨歇,世界安靜了,他睡得更沉了。
可是,天不遂人願。不知迷糊混沌了多久,竟忽然聽到數道聲音一起喊起了他,還搖起了他!生生把他從那安逸舒然的深夢裏給拖了出來!
喬奉之慢慢睜開眼,又看到了天明,原來,他又熬過了一夜卻還未死。他恢複了點意識後,又想殺人了!想狠狠殺了眼前這十來個擾他睡夢的人!
“哎呦!喬公子醒了?!”
“哎呀!睜眼了睜眼了!真的還活著!”
那十來人七嘴八舌地說著,他們的語氣中,明顯能聽出驚喜。
這時,為首一個相貌平平、卻身形高大健勁的男子在他身邊蹲了下來,此人行止間落落大方,周身氣派鎮定老成,還頗為彬彬有禮的樣子。
“喬公子?您終於醒了,您還記得在下嗎?”
喬奉之根本認不得他,重又閉了眼,摟緊霍景遙的屍體繼續睡。
那人見狀,又客客氣氣道:“喬公子,在下是梁殷呐?從前與您皆是承王的手下。不過,您那時的地位可就比在下尊貴多了,您是承王最寵信的謀臣,在下隻是個出力的罷了。想當年,您才智卓絕,一力輔佐承王,雖然最後還是敗了,但您能輔佐承王走到那一程度,已是相當厲害了。就連南荒自立為帝之事,都是您的高計,在下這才受命於承王,跑去南荒造了一出東宮稱帝的假戲呐。喬公子?您要不再好好想想?咱們是有過一麵之緣的。”
原來,此人就是那位與霍景城身形相似、被承王派去南荒戴了黃金麵具稱帝的梁殷啊?後來承王一敗,他竟不撤,還占了南梟城假戲真做起來。最後卻被南梟城的‘瘟疫’逼得棄城逃亡,自此便成為了通緝犯。隻是,任誰也萬萬想不到,眼下他竟然會出現在這裏啊?
看來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,這才東躲西藏竟跑到北邊來了。如此看來,倒是個能人啊?能從南梟城活著逃出來,還安然無恙逃到了今日,不是沒有幾分本事的啊?
喬奉之這才知他身份,也想起了那一麵之緣,卻懶得搭理他,於是依舊閉眼不動,一心想重回方才那舒適安逸的深夢裏,然後不知不覺地死去。
梁殷見他不睬,又溫聲問道:“喬公子,您這邊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?您這抱得是宥王殿下嗎?”
喬奉之還是不理。
梁殷深長歎息一聲,打量了一圈眼前的戰場,竟不顧滿地泥水,就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,還順手拿起了地上的逐霜劍在手中摩挲,頗為感慨道:“在下若沒認錯,這正是當年承王殿下贈您的逐霜劍吧?承王喜藏名劍,其中一把泯淚劍,一把逐霜劍最是有名。唉,後來可真是樹倒猢猻散呐,承王自爭位一敗,不僅我在那南荒騎虎難下,落得今時下場。眼下就連喬公子您也這般落魄狼狽,真是世事無常,令人唏噓啊。”
說著,他放下逐霜劍,又自袖中取出了一個銅質煙鬥,隨行之人忙識趣上前來抖出煙袋為他細細填了煙絲,用火折子一點,梁殷便坐在他身邊抽了起來。
吞雲吐霧中,他苦口婆心勸了起來。
“喬公子呐,請恕我直言,在下雖不知您這邊到底發生了何事,但在下一行人路過時,卻恰巧瞧見您這一代名士竟如死狗一般躺在這滿地汙泥裏,還抱著宥王的屍體不肯撒手。在下這心裏可真不是滋味兒啊。唉,隻是,英雄末路,便更要頑強求存才是啊。英雄可死於沙場,可死於刀槍劍戟,卻不可自暴自棄呐。”
喬奉之也確實如死狗一般,不聽不理,閉著眼就是不動。
“吧嗒吧嗒”,梁殷又狠狠抽了幾口,繼續說了起來。
“喬公子啊,您以為我就是好過的嗎?當年您肯棄了東宮轉而輔佐八王,我等信心滿誌啊!後來渾身是勁跑去南荒幹事,原以為會等來承王登基的那一日,誰知世事難料,東宮一計絕殺反敗為勝,我黨麵臨兔死狗烹啊!我在南荒騎虎難下,深知新君哪會放過我?隻能賭一把硬著頭皮繼續幹啊!結果你猜如何?陛下的一計假瘟疫還是將我逼出了南梟城,若非我急中生智,來了一計金蟬脫殼騙過了陛下的耳目,否則再過幾個月我這祭日就要到了啊。”
話落,梁殷的隨行者有人跟著感歎起來。
“唉!這一年可真是不好過啊!咱們跟著老大從南梟城撤退時,還有三十來號兄弟,結果這一年逃下來,死的死,散的散,眼下隻剩咱們這十來號人了。最後隻能跟著老大又逃到了這北邊來,也不知何時是個頭哇!”
“是啊!老大吃了不少苦頭呢!最愛抽的煙絲都換成了最劣等的!但也虧得老大計謀高超啊,這才領著我們一次次逃過了追捕啊。”
一行人愁苦地感歎著,梁殷感愧道:“唉,苦了兄弟們了,再忍忍吧,眼下巧遇喬公子,何嚐不是我等的出路呐。”
說罷,他對著喬奉之又開始語重心長地勸。
“喬公子呐,您請起來吧?讓在下等人好生安葬了宥王殿下,然後護送您回城養傷吧。眼下,在下的情況還算安穩,自來到北邊後,我們便裝成了鏢局的人,還作假造了一麵‘萬全鏢局’的旗幡子扛著呢,整日裝模作樣押鏢運貨的,其實那車上箱子裏全是些石頭,隻為了好走動,也為了好哄人罷了。您與我們在一起倒也安全,也有個照應。隻是,這麽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,咱們總要找條出路的。不如,從此你我便結為異姓兄弟,我們好好幹它一番大事!您隻管出計,兄弟們來出力!不知喬公子意下如何啊?”
喬奉之迷迷糊糊聽著,壓根沒往心裏去,此時還被他說煩了,火氣一上來,猛地翻起來一把抓起泥水裏的逐霜劍直直對準了他。
“滾。”
梁殷見他整個人已近虛脫,此刻臉色煞白搖搖欲墜,就連握著劍的手臂都顫個不停,顯然是連拿劍的勁兒都沒了,還哪有什麽震懾力呢?梁殷自然鎮定依舊,好言相勸道:“喬公子,您怎麽打起自己人來了?在下可是誠心想救您的,也是誠心想追隨您的,您這劍怎麽也不該對著在下啊?而該對準仇人才是啊!”
喬奉之虛喘著盯他看了良久,終於從沙啞的嗓子裏擠出了兩個字:“仇人.……”
下一刻,心中陡然響起了一道道如雷的聲音!……
“喬奉之再三禍誤公主!陛下有命!即刻將喬奉之與宥王殺無赦!”
“陛下有命!即刻將喬奉之與宥王殺無赦!”
“陛下有命!即刻將喬奉之與宥王殺無赦!”
……
“筠兒!筠兒啊!!嫂嫂的筠兒啊!嗚嗚嗚!”
“夫君!我受不了了!我真的受不了了!我太痛苦了!”
……
“啊——!!霍景城——!!”喬奉之忽然爆出一聲怒吼!誰知緊接著就目眥欲裂噴出了一口黑血!
“哐啷”一聲,逐霜劍墜地,喬奉之轟然癱倒在了滿地泥水裏,徹底失去了所有意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