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六十四章 英雄末路(二)
天地間又起慘嚎,響徹荒野,驚散流雲,露出慘白月光。
種種亂況令追兵們始料未及!等回神時,前排頭陣的人馬已是栽的栽,死的死!還在前頭堵成了一片,令後麵的追兵們舉步維艱!
打鐵趁熱!趁得就是他們還未緩過神重振士氣之時!喬奉之殺光前陣,當即轉戰逼近後方!逐霜劍起,與他們廝殺不休!
刀劍鏗鳴,火星烈烈中,竟還有人問起了霍景遙的下落。
“喬奉之!宥王呢?何不一起來送死!!”
路麵下,霍景遙豎著耳朵隨時聽著路麵上的動靜,聽到廝殺聲移至後方,他也跟著在路麵下踩著軟土向那邊轉移,等轉移過去,便扒著路麵悄悄探了半個頭出來,就近觀戰。
群兵圍攻,刀光森寒!逐霜劍過,血色飛濺!然而很快,喬奉之劇烈動作之下,受傷的手臂也開始滲血了,慢慢從白袖中暈染出來,漸漸蔓延擴大,直至染成刺目的一大片。
暗處的霍景遙緊咬下唇,看得眼中熱淚滾滾。這一刻,竟忽然覺得,死了都比這要舒服,他真的不想再看他這般沐雨經霜,心力交瘁了。
一滴滴熱淚滾入土裏,他此生從未嚐過的一種絕望與心碎,都在這一刻淋漓盡致地嚐了。
這一刻,他在下,流淚不流血。他在上,流血不流淚。
喬奉之牙關緊咬,還在惡戰,分明身體已經不堪重負,可總覺得心裏還有一股力量在撐著他,不可倒下,不可放棄.……
“夫君小心身後!!!”
轟烈亂響之中,忽然傳來了霍景遙撕心裂肺的喊叫!!
原來,霍景遙在暗處看得清楚,竟見一個裝死之人在他腳邊埋伏了許久,直到那人瞅準時機一躍而起要偷襲時,霍景遙才反應過來。
喬奉之聽到提醒,登時心頭一凜,正要轉身應對時,卻已遲了!頓感肩頭猛地一灼!下一刻,鋒利的刀刃已將他穿肩而過,狠狠從胸前插了過來,露出了染血的刀尖!
瞬間劇痛裹身!喬奉之一下子睜大了星眸,慘白了臉色!這一刻,竟是頭暈目眩,精神恍亂,有那麽一刻,竟忽然忘了自己是誰,自己這是在哪兒,在做什麽,為什麽要這樣痛.……
而偷襲之人重重抽刀時,終於將他帶倒在地.……
眼看追兵們士氣大振,全向他圍攻過去了……
“夫——君——”霍景遙再也藏不住了,當即翻上路麵朝他急急奔來,途中淚灑一路,泣聲丟在風中,心碎深種於自己。
這聲由遠至近的‘夫君’,如在茫茫混沌中投下的一枚霹靂,一下子炸醒了喬奉之!
“別過來!!”喬奉之一聲暴吼之後,咬牙正要再起!誰知這時,眼前忽然一黑,身上忽然一重,等再看時,眼前已是霍景遙那張淚流滿麵的臉。
周遭刀光閃閃,層層逼近。
他卻毫無所懼地趴在他的身上痛哭傾訴起來:“夫君!!我受不了了!我真的受不了了!我太痛苦了!!”
下一刻,亂刀上身!遍布了霍景遙的後背!而力砍之下,深可見骨!
刹那間,霍景遙的血與淚齊齊湧向了身下的他!他的淚那樣多,就像擦不淨了一樣。他的血那樣多,就像快流盡了一樣,頃刻間紅了喬奉之的眼,迷了他的路,斷了他的魂,碎了他的心。
“景遙!!!”喬奉之心重雷擊!一下子目眥欲裂悲吼一聲,接著便是就地一滾將霍景遙嚴嚴實實護在了身下!
這一刻,他再度忘了周遭一切,忘了逐霜劍的利利鋒芒,忘了洶洶死敵三千,忘了半生繚亂光景,忘了迷途漫漫已到何地,忘了夜闌幾夢除悲還有喜.……
唯記得,這個月黑風高的夜永遠不會再明。
他赤紅如血的眼眸緊緊盯著身下痛苦嘔血的霍景遙,一動也不動了。
是的,他放棄了,他不打了,也不殺了,因為那急湧如泉的血告訴了他,他的景遙留不住了,他的景遙要在這一晚徹底離他而去了。
所以,他放棄了,現在,他隻想這樣好好抱著他,等待著那些刀也來橫七豎八地落在他的身上,他們就可相擁死去,牽著彼此的手去地獄尋找容身之處。
這世間,他最後一個活著的理由與希望,全崩塌在此刻了。
霍景遙眉眼哀傷,痛苦嘔血,艱難喘息,卻竭力推起他來,似乎要推他去戰鬥,又似乎要推倒他繼續將他護在身下。
喬奉之卻紋絲不動,而此時,那些追兵們竟然也不動了,他們圍成一圈看著這般場景,一時就像不知該怎麽辦了一樣。最後,他們對視幾眼,一個領頭兵大聲道:“撤撤撤!喬奉之與宥王已受重傷,血流不止!此處又是荒郊,他們決計求生無門!與其補刀讓他們死得痛快,不如這樣在煎熬中死去!方解我們失去同伴之恨!走,撤!”
話落,追兵們紛紛讚同,一時間,竟全體收隊撤退,尋了馬兩人一騎轟轟離去了。
天地間一下子靜得像是沉眠已久從未醒過鬧過一樣。
月華清冷如霜,四下萬籟俱寂。
唯有兩個血染的人緊緊相擁在一起,一起流血流淚。
霍景遙臉色慘白,身子疼得直顫。他艱難喘息,慢慢抬手撫摸他的臉。
“夫君.……真好……你能活著了.……從此,他們.……他們隻當你死在了今日,再也……不會纏著你了……”
他染血的手指摩挲著他的臉,他卻摸索著他染血的劍。
最後,喬奉之緊緊將逐霜劍握在了手中,然後再舉起來挪到了自己的脖頸上。他的血眸一片朦朧,已被絕望的迷霧遮得晦暗無光了。
唯有心念堅定,化成言語就連此刻的夜風都沒有吹散或是遺漏這一字一句。
“景遙,別怕,為夫來陪你,你若在這世間走,我便在這世間陪,你若在那地獄走,我便去那地獄陪。”
霍景遙渙散迷離的眼一下子睜圓了!
“嘔——”一急之下一口血落,他咬牙切齒道:“夫君!不要!我……我要你好好活著.……把你……把你餘生的思念都給我.……隻給我一人.……”
說罷,他竟將摩挲著他臉頰的手吃力地挪到了他的劍上,染血的手緊緊捏在他的劍刃上,隻要稍動分毫,便可再添血色。
“夫君,你若尋死,我……我絕不原諒你,夫君.……我想要你好好活著,用一生來好好思念我.……”
“嗚嗚嗚——咳咳——嗚嗚嗚——”喬奉之終於悲鳴嗚咽,痛哭起來,眼中淚水滾滾,唇齒間也溢出了血跡。
他忘了嗎,病入膏肓之人失去了唯一的藥,如何好好活著?
一無所有地活著,也不過是日照千裏卻千裏荒冷,月盈萬裏卻萬裏陰暗。
生離死別斷人腸,霍景遙隨他一起嗚咽,卻還勸他:“夫君,別哭……你.……你快答應我,好好活著,好好思念我.……我一定能感覺到的……你快答應我.……我快撐不住了,快……快答應我……”
喬奉之終於慢慢放下了逐霜劍,哽咽到聲音扭曲。
“為夫答應你,用餘生好好思念你,用心思念你,時刻思念你。你若能感覺得到,常來為夫夢中可好?”
霍景遙含淚一笑,卻是哀傷無比。
“夫君,我舍不得你.……我好舍不得你……可我更.……更舍不得你死。夫君,我.……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,你將我的桃核項鏈取出來.……”
喬奉之泣血涕淚,依言將他脖頸裏戴著的桃核項鏈取了出來,隻見是一根紅絲繩穿著一個成色黃亮的桃核,因為戴得太久,已經磨得光滑油亮。
霍景遙迷蒙地目光緩緩轉向那桃核,吃力又虛弱地說出了一番話。
“夫君,當年,你肯親近我時.……第一回看到了我這項鏈,你問我,怎麽戴著……戴著這麽難看的東西。我說,我說我膽子小,常常夢魘,便用紅繩穿著桃核佩戴,用以辟邪。其實.……其實這桃核,是你初來南乾,我們一道.……一道迎皇兄北伐回京時,路上我不是買了桃,還刻成桃花給你吃了嗎?後來……後來你隨手扔了桃核,我便去撿了回來,從此.……從此便製成這項鏈,一直戴在身上。”
“紅繩,代表千裏姻緣一線牽……而桃核,代表著桃花運……我日日把玩著這項鏈,祈求你喜歡我,奢望你做我夫君……後來,真的美夢成真了,這是我這一生.……一生最開心的事,也是我這一生,最好的一次運氣。”
“啊——!!”喬奉之奔潰大哭,幾度斷氣。
“嘔——”霍景遙又痛苦地湧出一口血,這一刻,他似乎明顯感覺到了生命的流逝,和意識的潰散,還有魂魄的飄搖。他一下子慌了,猛地睜大眼睛,一改虛弱,竟是一把握住了喬奉之拿著項鏈的手,那樣有力,眼神也那樣犀利,竟如回光返照一般!
“夫君!你快聽著!聽著,等我一死,隨你把我埋哪兒,隻一樣,我不要什麽口含錢,到時,你.……你就把這桃核摘下來,放進我的口中,知道了嗎?知道了嗎?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