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七十二章 綠闌之死(一)
提起骰子,姚暮染腦中忽地一個靈光,竟是在此時驀然後知後覺了一件事。
那除夕夜的骰子遊戲,他搖定後,她猜了單數,他卻不依,建議她改口猜雙數。原來那時起,他就已經有了與她成雙之意,隻是當時惘然罷了。
心中驟起歎息。
兩人對坐,一個心事重重,一個感慨濃濃。
綠闌把玩著茶蓋,道“姐姐,若能回到當初,該有多好。”
姚暮染道“當初有當初的好,如今有如今的好。綠闌,你今日感慨頗多啊?”
綠闌莞爾一笑“也是啊,聽福全他們說起了餃子,忽就念起曾經,感慨了起來。”
姚暮染語氣輕鬆打趣她“別感慨了,今年除夕,咱們依舊可以一起過的。就看你是更想和夫君過,還是更想和姐姐過了。”
綠闌聽罷微愣,旋即笑了“我當然兩個都想了,一個也不能舍下。”
再添熱茶,香霧嫋嫋,在兩人之間升騰蔓延,仿佛布下了一片迷霧。
夜裏,姚暮染依舊宿在了偏殿中,與宜雙共睡一榻。燈燭滅了大半,殿中昏暗朦朧,卻自有一派安逸靜好的催眠氛圍。
一個故事講完,宜雙慢慢入睡,傳來了平穩均勻的呼吸。姚暮染為她掖好被角,躺回來正胡思亂想時,碧芽輕手輕腳地進來了,在床榻邊壓低聲音道“娘娘,方才陛下來了,得知您依舊宿在偏殿,於是在正殿裏坐了一會兒就走了。”
淡淡憂鬱漫上眉眼,姚暮染久久無言。
碧芽看了看熟睡的宜雙,又輕聲道“娘娘,您要躲著陛下到幾時呢?昨日到今日而已,奴婢瞧著陛下都憔悴了些呢,坐在殿中整個人都落寞孤冷,鬱鬱寡歡的。”
“下去吧,我要睡了。”姚暮染拉起被子蒙了上來。
碧芽一看還是沒戲,無奈歎息一聲,輕手輕腳又離去了。
姚暮染蒙在狹小的被中,氣息不暢,卻反倒是很快就暈暈然地睡著了。
這一覺睡得很沉很香甜,不知過了多久,耳邊竟隱隱傳來了輕泣聲,抑製不住卻又在竭力壓製的哭泣聲。姚暮染聽之惶惑,一時竟分不清是夢裏還是夢外。
“娘娘!娘娘!”
一道哽咽的聲音終於將她從夢境中拉了出來。姚暮染揉揉眼,側頭望去,發現窗外天色已是快亮了。借著那晨光初綻,她竟看到了床榻邊淚流滿麵的碧芽。
霎時,慵懶,困意,疲乏,一下子被驚散無蹤。
她連忙坐起,驚問道“碧芽,你這是怎麽了?”
碧芽要張嘴說話,卻先自溢出了哭聲,怕吵醒宜雙,她又趕忙捂住嘴,唇齒不清道“娘娘出事了!您最好先有個準備是綠闌姐綠闌姐她嗚嗚嗚”
一股不好的預感頃刻滲透了四肢百骸!姚暮染提著心顫聲道“綠闌怎麽了?”
“嗚綠闌姐她她走了,她死了”
話音剛落,她的腦中“嗡”一聲響,有那麽一瞬間,姚暮染什麽也聽不到,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,人陷在裏麵浮不出來。
碧芽見她懵了,哭著搖搖她“娘娘娘娘”
姚暮染回過神,一雙美眸利光四射,竟有些駭人。她盯緊碧芽道“碧芽,你在胡說什麽?你再說一遍?”
碧芽向她點頭,嗚咽道“娘娘,是真的。方才袁府派人將這消息報給了宮門侍衛,委托宮門侍衛又傳到了咱們恣意宮來,說綠闌姐昨晚出了意外,人已經沒了。”
‘轟隆’一聲巨響,姚暮染感覺自己的心仿佛被重物砸了,胸膛跟著劇烈震蕩,渾身血液也被震得東流西竄,所過之處,皆是酸疼與燒灼。
驚痛之下,她滿麵惶惶,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可怕,她一把扯住碧芽的袖子,慌急道“綠闌沒了?!不可能!我不信!她怎麽去的?!她怎麽忽然會我不信!!”
姚暮染鬆開她的袖子,急喘著撲下床去,隻是腿一軟竟栽倒在了地上,她邊起邊道“綠闌昨日還好好的,昨日還跟我在一起呢!怎麽忽然會忽然會?!不,這不可能!”
碧芽連忙扶著她去更衣梳洗,一邊哽咽回話“娘娘,袁府並未詳說綠闌姐是怎麽去的,但人是真的沒了,不然袁府也不敢拿這樣的事情來驚動您啊。”
話已至此,竟是咄咄逼近由不得她不信了。姚暮染雙唇煞白喘著粗氣,赤紅的眼眶裏終於落下淚來。
此刻,她沉浸在悲傷裏,失魂落魄什麽也不知,就像個任人擺布的木偶,任由碧芽整理著自己。
最後,主仆兩人一道踉踉蹌蹌奔出殿外,隻見微亮晨光下,迎麵所見又是一張淚流滿麵的臉,是福全。
姚暮染再次被現實擊心,暈得腿軟,最後顫顫立穩,再艱難挪起,離開恣意宮直奔宮門而去。
福全隨後駕著馬車追了上來,車輪滾滾,載著三顆灼灼人心往宮門口而去。
碧芽此時稍稍冷靜了些,道“娘娘,我們雖有腰牌,但這腰牌隻能是各宮下人用來出入宮門采買東西的,嬪妃就不可私自出宮了。咱們要不還是先去稟報陛下吧?”
姚暮染一臉煞白,整個人失魂落魄,還像是失了聰,什麽也聽不到,半晌也不回話也沒什麽反應。
碧芽見與她話都搭不上了,也便不再吭聲。
馬車很快到了宮門前被攔下了。姚暮染終於有了動作,她掀開車簾,露出一張慘白絕寒的臉,張口便是冷肅逼人“本宮奉陛下口諭,要出宮前往袁府一趟!”
宮門守衛見是這位娘娘,二話不說就恭恭敬敬地放行了。
雖是清早,宮門處已經三三五五有了一些宮人,先查腰牌後出入。福全將馬車趕得飛快,在宮門甬道內疾馳,馬蹄聲烈烈,車輪滾滾,動靜不小回聲也不小,很是引人側目,一些宮人慌忙往兩旁避讓。
車廂內,碧芽有些心悸“娘娘,您這是假傳口諭”
姚暮染忽地歇斯底裏尖叫一聲“讓我死了好了!!”
碧芽猛嚇了一跳,再也不敢吱聲了。
“嗚嗚嗚——”她尖叫完,又捂著臉哭了起來。她真的無法相信也不願相信!她真的無法接受也不願接受!誰都會離她而去,可綠闌怎會啊?!她還那樣小,還是個不過十八的如花女子啊!她昨日還與她在一起憶苦思甜,慨說曾經美好。可就這麽一夜之間而已,她活色生香的綠闌就變成了一個令人心顫魂飛的噩耗了嗎?
“嗚嗚嗚——綠闌……綠闌……”
這樣奔潰失常的她,讓碧芽想道句“節哀”的膽色和勇氣都沒有,或許,是太蒼白了,說了白說吧。
步步焦灼,在她的哭聲中,袁府漆紅色的大門終於出現在了眼前。
三人下了馬車風風火火入內,被人領著走了不一會兒,收到消息的袁墨華領著夫人前來迎駕了。
夫婦倆正要行禮,姚暮染冰冷肅重的聲音就傳來了。
“袁大人!綠闌怎麽會出事?!”
袁墨華麵色亦是蒼白,一雙星眸中可見哀色,他聲音沙啞道“娘娘節哀。昨夜,我與綠闌在仰月樓賞月,卻不知廊邊的欄杆已經鬆動,綠闌一靠之下突發意外,不慎墜落了。微臣有責,不敢推卸。本著情理二字,微臣理該知會娘娘一聲,望娘娘節哀。”
姚暮染一聽,腦中又是一個暈眩,身子也忽然失重,猛地晃了一下,福全與碧芽及時扶住。
她的綠闌,竟是這樣去的麽?
意外?不慎墜落?
真的嗎?
她滿臉悲愴,明明張了嘴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“綠闌在哪,她在哪……”
袁墨華與夫人上前帶路,一行人腳步匆匆,淩亂無序。
綠闌所住的東籬軒很快到了。隻是,那一片素鎬之色卻如冰天雪地,姚暮染隻看了一眼,就覺得霜雪襲來,生生灌入心肺,冰封了一切。
“綠闌姐!嗚嗚嗚——”
福全與碧芽的悲哭之聲自左右響起,姚暮染終於從一片僵冷中回神。
“綠闌!!!”她悲喊一聲就要往進撲,卻猛地與人一撞,竟是被袁墨華攔住了。
“娘娘,綠闌她……未免驚駕,娘娘還是不見為好。”
姚暮染悲火灼灼,張開就道“走開!!”
她奮力推開他,撲進了正廳內。一進去,迎麵被一具紫紅色的木棺擋住了去路,香卉正一身素服跪在棺材前焚燒冥錢,香卉見她們來了,登時大放哭聲“娘娘!福全,碧芽姐,你們來了!嗚嗚嗚——”
姚暮染一見這情景,心中不禁大悲大慟。踉蹌奔至近前,抬手撫上了木棺,大放悲聲“綠闌!!”
“開棺,快開棺!我要看我的綠闌!!我不信!!”
袁墨華見她悲慟至此,臉色更蒼白了。
福全與碧芽兩人哭著推起了棺蓋,沉重的棺蓋一寸一寸移開,一點一點露出了裏麵沉眠的女子。
她穿著一身端莊華正的紅色壽衣,佩飾華貴,一身鮮豔之色照得棺中都明亮了幾分。她腳穿白襪,腳蹬一雙寶相花紋雲頭錦鞋,周身一塵不染,就像從未入世走過一遭,就像從未沾染過半分俗塵。
然而,正是這樣一塵不染的模樣,才是葬於俗塵中的模樣。隻在初生與死去時,由身到心,幹幹淨淨,高潔無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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