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四十二章 己所不欲 勿施於人
夜裏,伴著冉冉燭光,喬奉之與霍景遙在矮桌旁相對而坐,一杯一杯飲起了酒。
酒入愁腸,喬奉之很快醉了。
“夫君”霍景遙猶豫再三,還是問了“你怎麽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啊?我每次見你有心事的樣子,都很不安。”
無人知道,他深埋的痛苦已經再度破土,漫上心扉,藏入眼裏。他忽然驚覺,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真正快樂,毫無牽絆地去快樂。此生或許在某一個點上,就已經注定了他的一世痛苦。
“景遙,我我好難受,我為什麽要這麽痛苦?即便有了你,我都不能真正解脫!為什麽?我這條命到底錯在了哪裏?”
他慢慢吐出酒氣,卻吐不出藏在心內的痛苦與悲哀。
世事真的有因果報應的。
他亦是記得清楚,永羲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七,他休了她。
都是十二月十七,同一日,他在南乾休妻,他的妹妹在北越被休。而理由,都是無子。
原來如此。命運的紋路果真神秘莫測,卻自有其理。
“景遙,我該怎麽辦?我到底該怎麽辦?我心心念念來到長宣城,是想確定一人安好,是想遠遠看看她,可如今,她卻這般淒苦無依,我該怎麽辦?我該怎樣走近她?用什麽身份?她若知道一切,又是否會原諒我?”
霍景遙惶惶不解“夫君,你在說什麽,我聽不懂啊。”
喬奉之飲下一杯酒,澀澀低訴“景遙,我好像逃不掉這份痛苦了,我逃不掉了。景遙,我負盡了天下人,負盡了身邊人。”
負了雙親,負了發妻,負了東宮,負了霍景柔,負了霍景逍,負了霍景遙,也負了師父的那條命,今日才知,也間接造成了妹妹的悲劇。
若他一開始就沒有被瞞騙而無知叛國,這一切,是否可以另換一番模樣?
想及此,心頭忽地重重顫了一下。他忽然抬頭,用一雙赤紅的雙眸緊緊盯著霍景遙。
霍景遙被他盯得心慌“夫君你你怎麽這樣看著我?”
喬奉之忽又仰頭灌下一杯,神情堅毅肅重,似是做了什麽決定,他動了動嘴,仿佛接下來要出口的並不是話語,而是要蹦出一塊塊千斤巨石。
“景遙!我深受被騙之苦,我不能再騙你了!我瞞不了你一輩子了,我做不到了!景遙,你聽著,你父皇是我親手殺的!”
‘嘩啦’一聲,霍景遙手中的茶壺摔落在了桌子上。他驚詫望他“奉之,你在說什麽?”
喬奉之忽地一把掀了桌子,嘩啦一聲巨響,驚飛了兩顆心。
喬奉之站在滿地狼藉中居高臨下看他“奉之?怎麽不喊夫君了?知道了真相改口這麽快?”
霍景遙滿麵驚動看著他,懵懵自語“你在說什麽你到底在說什麽”
他咄咄逼人道“我說,是我親手殺了你的父皇!不是你八哥殺的!是我殺的!親手殺的!你現在可以選擇離開我!離開我這個殺父仇人!滾!!”
霍景遙被這樣的他震住了,一時愣愣無措。
喬奉之受不了他眼眸中的惶惶驚痛,忽地踩過滿地碎片,一步步往他逼近。霍景遙見他近乎瘋魔,坐在地上無意識地一點一點後挪。
“你沒聽到嗎?是我親手殺了你父皇!你怎麽不滾?我讓你滾!”他一把拽上他的衣領將他提起,然後粗暴地將他往門外去推。
霍景遙終於回神,一把死死抱住門框,終於低吼出聲“你放開我!喬奉之!你……你是混賬!你為什麽要忽然說這些?!我不信!我不信!你為什麽要殺我父皇?不!不是你幹的!是我八哥為了皇位幹的!你你不喜歡我了是嗎?你故意想趕我走是嗎?你這個色氣衝天的混賬!才來長宣城第一日你就看上了那賣翡翠麵的女人是不是?還問人家的名字,人家不答你就上別處去打聽!你真是沒見過女人也沒見過男人!!”
“你給我住口!!”喬奉之咬牙吼完又去推他,誰知他坐在地上死死抱著門框就是不放手,喬奉之試了幾試,都沒能再推動他,他終於頹然放手,一下子在他身旁癱坐了下來。
一時間,房中安靜,隻有喝醉的兩人一起粗喘如牛。
最後,彼此氣息平定。喬奉之終於無力開口,說出的話卻字字如千斤重錘“景遙,你八哥是有爭位的野心,但若沒有我一計一計相逼他騎虎難下,他也走不上弑父之路。你父皇駕崩的那一晚,你八哥下不去手,便由我親自下手了。所以,你走吧,回南乾去,離開我這個殺父仇人。”
‘轟隆’一聲,驚雷擊心,霍景遙整個人被炸僵了。
“我也終於覺悟,欺騙,是傷人至深的東西,己所不欲勿施於人,所以我不能再繼續騙你。景遙,對不起,隻怪我醒悟的太遲。現在,我允許你離開我。你走吧,回南乾去,好好做你的王爺,從此忘了我。我的承諾從來都是一文不值,對她如此,對你亦如此。”說罷,他起身取來包袱遞給了他,就那樣執著地伸著手,仿佛他不接他就永不放手。
霍景遙終於恍恍回神,盯著他手中的包袱看,看到最後,眸中一片血色激蕩。
“是,我是要走,不過走前,也要先殺了你這個混蛋!”霍景遙猛地翻起,狠狠一拳照著他的臉打了過去!
酒後本就站立不穩,喬奉之又心未設防,登時被暴怒的霍景遙一拳打倒。
此一刻,喬奉之才知,他那柔弱壓根就是裝出來的。男人就是男人,平時再柔弱再嬌滴滴,本質上也還是有著男人與生俱來的力量的。
正想著,臉上又挨了他重重一拳,腦中‘嗡’一聲一片空白。
“混蛋!你殺我父皇!你害我八哥!”霍景遙撲上去騎在他腰間,緊接著又是一拳。
登時,喬奉之鼻血狂湧。他粗喘一聲,盯著霍景遙哀哀地笑,一絲反抗的意思也沒有,就那麽直挺挺地躺著,一副任他隨意處置的樣子。
“喬奉之!我操你了!你去死吧!”霍景遙又提起了拳頭,隻是,看到他臉上鮮血淋漓,這一拳終是遲遲落不下去了。
霍景遙怒目圓睜盯著他看了許久,終於“啊——”一聲暴吼暴哭出來。
“啊嗚嗚——喬奉之!你這個這個”他想用最難聽的話來形容他,一時卻想不出措辭來。
“畜生!”終於堪堪想到了這麽個詞,霍景遙趕緊接上就罵“你這個畜生!你為什麽殺我父皇!為什麽害我八哥!”
果然,“畜生”二字,刺到了喬奉之敏感的神經。他猛地翻身一滾,將霍景遙壓在身下,低吼道“是!我是畜生!我這個畜生不但殺了你的父皇!我還親手殺了我自己的父母呢!”
“我先是被師父瞞騙,襄助北伐,叛了自家江山!緊接著就為形勢所迫,為你父皇所迫,親手斬了父母!結果當夜,我就知道了真相。每逢雨夜,噩夢纏身,總夢見雙親向我索命,咒我必遭天譴!我也覺得自己是畜生!!”
霍景遙腦中又是“轟隆”一聲,忘了反抗,怔怔道“你!你說什麽?誰是你父母?”
“就是被東宮以打油詩栽贓!後又被你父皇下令斬首的夏侯烽夫婦!還有那賣翡翠麵的女子,她是我的妹妹夏侯筠!”
霍景遙愣愣盯著他,心間思緒翻飛,須臾,猛地恍然大悟,如醍醐灌頂!
原來如此!原來如此!
那個雨夜,他的痛苦。
鳳都城中,他的改變。
每逢雨夜,他的癲狂。
霍景遙一邊翻找回憶裏的片段,試圖拚湊出完整的東西,一邊喃喃道“所以所以你如此種種,是為了向我父皇報仇?”
“不然呢?我休妻,娶公主,叛東宮,輔八王,隻為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!我要你父皇也被自己的兒子推上死路!”
上方他的血滴在了他的臉上,霍景遙似乎被血喚醒,猛地竭力一翻,再度將他壓在身下,氣湧如山道“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那我呢!!那你對我,是利用還是真心?!”
喬奉之粗喘著,字字清晰道“對你亦是利用!她是我的病,你是我的藥。你能讓我痛苦的心得到緩解,能給我悲中一點喜,苦中一點甜。我自私地緊緊抱著你這顆稻草,好讓自己在深淵中沉得不那麽徹底!”
上方忽然掉落下來一大滴淚,砸在了喬奉之的臉上。
霍景遙雙眸赤紅,再次擠出一句話“這其中,有沒有真心的愛意?有沒有?!”
喬奉之咬牙“沒有!”
這一刻,瀟湘月冷,餘生路隱。
霍景遙忽地如瘋獸,左右看看,一把抓起了一個鋒利的瓷片。
“喬奉之!你有種就別反抗!我先殺了你,我再殺了我自己去給你殉葬!”
“霍景遙!來啊!我要是反抗,我就不是男人!”
“好!好!好!”
霍景遙捏緊了瓷片,一雙血紅的眼在他脖頸裏尋找下手之地,最後瞅準了,猛地落下手去!
氣氛瞬間凝滯了。
兩人一上一下,四目相對,無聲的僵持。他的手就停在他的脖頸邊,隻是,一個真的未躲,一個也是真的沒下得去手。
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