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三十一章 慘歸(二)
“好,既然賢妻與愛妾皆無異議,朕便自個兒決斷了。”霍景城說罷,思忖片刻,慢慢道來:“北忠王側妃寧宛姝,一路隨軍來到南乾,太子妃禮待降君遺孀,兩人一見如故,寧宛姝誓要追隨太子妃一生,甘為侍婢留守東宮侍奉左右。直到東宮於南荒稱帝事發,寧宛姝懷想大局,為了太子妃身先士卒,獨往南荒聯絡太子。豈料途中遭遇不測,歸來淒慘,太子妃念寧宛姝情義昭天,願與其義結金蘭,並勸諫朕納其為妃,善養餘生。如何?”
兩個女人又齊齊回正了目光,看向了他。
皇後眸光淡如水,語氣慢慢道:“陛下思慮周全,臣妾自當配合。就是不知陛下準備給她什麽位份?”
霍景城想了想,道:“位列九嬪之首,是為寧昭儀。”
皇後言簡意賅道:“也好。那陛下先坐,臣妾進去瞧瞧裏麵什麽情形了。”說著,起身進了殿內。
廊下隻剩了帝妃兩人相對而坐。兩人四目相對,姚暮染似笑非笑道:“陛下好壞。”
霍景城唇角微揚:“此話怎講?”
姚暮染道:“皇後娘娘一心為您的聖譽著想,對寧宛姝之事本就勉強。您倒好,自己的風流債還要讓皇後娘娘擔這個名收這個場。唉,為人妻難,為君妻更難。”
霍景城聽罷,低笑兩聲:“這便是夫唱婦隨,彼此相護。不過,你們兩個方才較得是什麽勁兒?”
姚暮染垂眸:“陛下多慮了,臣妾與皇後娘娘好著呢,哪有較什麽勁兒。”
霍景城聽罷,忽地起身在她身側坐下,道:“你當朕瞧不來?朕的發妻朕了解。皇後,論為母為妻皆是無可說,她從不會因為自己的私心與嫉妒不容一個女人,她隻會為了維護朕的聖譽而不容一個女人。那麽寧宛姝這個人,留在東宮藏著掖著她尚可接受,但如今要走向明處,自然會有損朕之聖譽,她便不情願接受了。”
說罷,他也捏起了她腰間的瓔珞把玩,這才接著道:“隻是,自從你來到後宮,她也學了聰明,事事都想推你出去打頭陣。她一定以為你也不容寧宛姝,這才問你主意,想讓你出言阻了寧宛姝。而你,還真聰明,就是不上她的當,一句話一推千裏,撇了個幹幹淨淨。皇後見你沒有異議,自己也就無謂去做這不討好之事了,這才暢快地稱自己也無異議,打落牙齒和血吞了。”
姚暮染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,字字在理,心中一陣敬佩,輕聲道:“陛下,我也並非是存心要與皇後娘娘較勁兒,而是真心不願摻和此事罷了。我縱然得蒙陛下寵愛,卻也不能恃寵失度,事事都去插上一手。”
霍景城聽得眸中欣慰,讚賞有加,淺笑道:“朕明白。你做的不錯,往後繼續保持,別替皇後出頭。她是正妻,她要勸諫她自己來說,她要做什麽她自己去做,拿得寵的妾室當槍使算哪門子的風範?”
這樣的話他能說她卻不能接了,於是默不作聲。心中暗湧起了一陣慨歎。今日,皇後之所以會以為她不容寧宛姝,背後可是有著緣故的。
偏殿前忙活的宮人越來越多了,送衣裙的,送吃食的……
兩人又等了好一會兒,若眉終於出來了:“陛下,宸妃娘娘,可以進去了。”
兩人進去時,殿中熏香已掩蓋了一切異味。而床榻上的寧宛姝又是一個大變樣,她所有的狼狽髒汙皆被洗去,換上了幹淨輕薄的衣裙,一頭亂發也用桂花油梳順了,柔順鬆散地垂在肩頭,露出了她蒼白尖削的臉。宮娥們細致,還為她施了淡妝,這時再一看,她的容色倒是未改,標致秀媚,就是神色木訥沉鬱,遠不如從前那般靈動流轉,顧盼生輝。她正半靠在床頭上,腿上也蓋了薄衾,手邊矮桌上,粥碗也空了。
宮娥們識趣地讓開了位置,霍景城慢慢來到了床前。
餘光中人流湧動,寧宛姝猛地抬眸看來,在看到與記憶裏重疊的那張朝思暮想的俊臉時,她雙眼猛亮,怔怔入神許久,才慢慢紅了眼,不無情怯呢喃了一聲:“陛下”
霍景城眸光複雜,在她床榻邊坐下,溫聲道:“宛姝,你受苦了。”
兩人亦是半年多未見了,此時再見,一個已是君,一個已是舊人。寧宛姝本以為他已變了,即便見他也不敢再像從前那樣親昵了。但此時卻發現他態度溫和,與從前無異,她終是大放了心,淚水漣漣撲進了他的懷裏,哀泣不止。
霍景城一手攬她,順道慢慢輕拍她的背,喟然道:“好了,沒事了,別怕。”
寧宛姝在他懷裏哭了許久,才哭聲漸止,離開他的懷抱坐好,一張臉梨花帶雨,淒楚動人。
姚暮染終於出聲與她說話:“寧姐姐,我是暮染,你還記得嗎?”
寧宛姝聽罷,轉眸穿過人群看她,眼中閃過了一瞬間的驚愕,旋即後知後覺道:“暮染妹妹?你你真的還活著?還做了陛下的妃子?”
姚暮染淡淡苦笑,輕輕點頭。
寧宛姝麵露欣慰:“恭喜妹妹了,峰回路轉,柳暗花明。”
姚暮染明白,她一直都在東宮,自然知道她的種種遭遇與變故,被喬奉之休棄,被扯進風流案裏,直到後來而死,如今重生再見。眼下,她也隻能說上這樣一句話了。
“寧姐姐,你呢,到底遇到了什麽事?為什麽會這樣?”已經搭上了腔,姚暮染索性問出了所有人的疑問。
寧宛姝聽罷,垂眸再度落淚,良久,才慢慢看向霍景城,道:“陛下,宛姝本要去南荒找您,可在兩日後快到鬆撫城時”
她忽地說不下去,空氣中一陣沉默。
皇後勸道:“宛姝,還是給陛下說個清楚吧。”
寧宛姝擦著淚點了點頭,這便接著道來:“當時已是入夜了,我騎馬走在荒郊,也就快進鬆撫城了,誰知這時竟然遇到了一夥賊寇,大概有十來人,我見勢不妙,便扔了身上所有的錢財然後策馬奔逃,誰知誰知他們還是追了上來,還說今日要財色雙收。我驚嚇至極,慌不擇路,眼看他們越追越近,我情急之下便跳了馬,然後從路旁高高的陡坡上滾了下去想離了他們的視線,就這樣摔斷了腿,也暈了過去。等我再次醒來時依舊是夜裏,我發現自己恰好滾入了湖邊的亂草裏,正好藏了身,然而,卻也聽到那夥人正在湖邊找我,任我萬分恐懼也不敢動不敢出聲,好在他們瞎找了一會兒終於離去了,我這才脫了險。”
一眾人聽得唏噓不已。霍景城問道:“後來呢?”
寧宛姝吸了吸鼻子,道:“後來,我便拖著斷腿順著那陡坡爬了半夜,終於爬上了路,然後一刻也不敢停終於在天亮爬進了鬆撫城”
“人生地不熟,我身上無錢,腿又斷了,身上也摔得厲害,隻能爬行,所過之處鮮血染路,模樣自是淒慘又可怖,城中百姓們對我如避蛇蠍,任我怎樣都求不來一位好心人的幫救。”
說著,她再次掩麵哭了起來,邊哭邊道:“陛下,天下百姓,竟不可親。這太平盛世,朗朗乾坤,我卻不能在其中得到救贖,反倒如墜地獄一般。整整一個月,我在街頭趴了整整一月,撿人家丟掉的果核吃,晚上露宿街頭,在驚懼中度過一夜又一夜,腿傷也一重再重”
她哭著說完,殿內幾個宮娥都悄悄抹起了淚。而若眉眼中卻是一片複雜。因為她想起了當初寧淑卷錢跑路後,她說過的一句話。
“還是娘娘說的在理,娘娘向來寬宏,那就饒她一回!可她也不見得有好果子吃!她不是跑的歡嗎?最好跑斷了腿才好!”
誰知,一語成讖,曾經的寧淑,現在的寧宛姝,真的斷了腿
這頭,霍景城聽了她的遭遇,捏著鼻梁輕輕吐出一口氣,想責備她為何不聽皇後之勸偷偷逃跑的話也說不出口了,終究事已發生,她亦是為了尋他才遭了此劫,罷了。想著,霍景城道:“都過去了,往後朕自會給你一方安逸之地。眼下,還是讓太醫先治你的腿吧。”
若眉道:“陛下,太醫已經來了,正候在殿外呢。”
“嗯,讓他們進來。”霍景城起身讓開了位置,在地上慢慢踱步。
三位太醫齊齊進內跪地行禮,霍景城道:“去瞧瞧她的腿傷。”
太醫們來到床前,宮娥輕輕揭開了寧宛姝腿上的薄衾,三位太醫一看,齊齊受驚,彼此互相對視,麵麵相覷。
“怎麽了?”霍景城說著,靠近床榻。
寧宛姝眼疾手快,一把拉過了薄衾,正要蓋時,手中動作忽地停了。最後,她慢慢鬆開了手中的薄衾,垂著頭不再動了。
“這”果然,霍景城見了她的傷,亦是為之驚詫。
“陛下,待老臣細診後再說。”三位太醫這便圍著她的腿診了起來。不一會兒,一位太醫回了話:“陛下,此傷難治啊!”
霍景城蹙眉:“何以難治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