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十二:棋伴
李蟬往壺裡加入茶葉、橘皮等物,交給紅葯去添水煮茶,回到棋桌旁坐下。
李觀棋有些疑惑,向周圍看了一圈,也沒發現那白貓的影子。於是右掌虛蓋,左手撫摸手背,問那狸奴的去向。
李蟬不用看李觀棋的手勢,也知道他問的是徐達,斜眼看向東邊,窗紙隱約透出的貓影,便笑了笑,伸手進棋罐里,抓起一把雪印玉質的白棋,把拳頭懸到棋桌上,笑了笑,「我來吧。」
李觀棋今天是奔著那白貓而來,但李澹是那白貓的主人,棋力應當更強。他盯著李蟬的拳頭,思索一會,也伸手進棋罐,拿起一枚黑棋,放上棋桌。
按猜先的規矩,這一枚黑子,是猜李對手掌中白子為奇數。李蟬笑了笑,鬆開手掌。白棋落桌,共計三枚,是李觀棋猜對了。他於是收起白棋,說了聲請。
李觀棋拿起一枚黑棋,按到棋盤右上角的星位。
這一子落下,棋局開始。昨日紅葯與徐達執棋時,還偶有小聲議論的,此時執棋者換成了李蟬,妖怪們便做到了觀棋不語,針落可聞的安靜中,燒水的咕隆聲,紅葯的腳步聲,窗外的微風聲都十分明顯。
李蟬捏起一枚白子,等了一會兒,耳邊也沒動靜,往四周瞧了瞧,也沒見著筆君的影子。於是知道,筆君是讓他先自己試試,便把白子下到棋盤左下角的星位。
李蟬擅長丹青,知天下妖魔,至於棋藝,就只是閑來看過幾篇棋譜的水平了。不過,種道者心思通明遠勝凡人,就算沒怎麼鑽研棋藝,臨場推演,也不會太差。棋局之初,又重在布局,就這麼下了幾個回合,黑白雙方也還未交鋒。到第六手,李蟬落子「人日」的位置。此時棋盤還有大片空處,李觀棋抱著昨日輸棋的不甘,卻不再布局,把黑棋下到「人州」處。這一手棋初露鋒芒,李蟬猶豫了一下,只見棋盤右邊兩角都已有黑子,遙相呼應,便覺局勢有些不妙。正打算避戰,先穩固左邊的局勢,剛拿起一枚白子,耳邊便響起筆君的聲音,於是手一頓,下到了「人閏」的位置。
既然筆君上了場,接下來的棋局就沒了李蟬的事,他雖是執棋者,也是觀棋人。黑白雙方從這一子開始,在棋盤右邊纏鬥起來。李蟬每落下一子,最多一個呼吸時間,李觀棋便緊跟一子,斗得十分激烈。二十手過後,黑棋便顯頹勢,李觀棋並不糾結,轉向他處,但從這時開始,落子就越來越慢。
一百二十手時,棋盤四邊的黑白棋子仍在糾纏,李觀棋捏著一枚白子,久久不能落下。
對弈如戰場拼殺,亦是狹路相逢勇者勝。縱使落了下風,只要棋盤上還有可爭之處,未必沒有翻盤的餘地。但棋力高如李觀棋,下到中盤,已能推演出來,縱使自己能在中腹佔優,下到收官,也至少要輸四目。躑躅良久,終於落子,那白子卻落到了棋盤外邊。
李蟬一怔,「這是認負了?」
李觀棋點頭,把棋子撿入罐中。等棋盤空了,他做了個再來的手勢。
「改日吧。」李蟬卻搖了搖頭,拿起腰間的竹簡,「本打算到蘭台借書,這會兒卻耽擱了。」
李觀棋一愣,有些不甘心,又比劃出一些手勢。就在這時,紅葯拿來紙筆,放到棋盤上。這小啞巴雖有些呆,卻很懂禮數,讓她看得十分順眼,殷勤笑道:「來,用這個吧!」說著,又匆匆離開,沒一會兒,端來一方聽潮石硯,硯里墨水經年不幹,只是有些凍結,在炭火邊熱了一會兒便化開了。
李觀棋感激地看了一眼紅葯,蘸了墨,寫下「今日多有叨擾,明日再來拜訪。」
李蟬看著紙上的字,又看了眼李觀棋,「那就明天,還是這個時辰。」
李觀棋拱手致謝,被李蟬送出門外。
片刻后,馬車的鑾鈴聲遠離李宅,李蟬回到屋內,徐達對著一幫小妖說道:「那小啞巴不愧是袁監正的徒弟,禮數周到得很,可惜,棋力稍差了些,稍差了些,便連咱都打不過,怎是阿郎的對手?」
紅葯收起棋盤,白了徐達一眼。
筆君拿起一枚黑子,放到眼前端詳,「這棋子不錯。」
「筆君總算有個棋伴了。」李蟬笑。
「他是袁朔的徒弟,日後也要進乾元學宮,你們遲早也要結識。」筆君把棋子放回罐中,對李蟬說。
「他既然是袁監正的弟子,能不能也給我算算命?」
「算不得。」
「市井裡頭的神棍,也會看些手相面相。」李蟬取下牆上的風兜,打趣道:「我的命就這麼難算,怎麼連袁監正的徒弟都算不了?」
「不單你的命,任誰的命都不好算。」筆君說,「試想,若算得一人要遭刀兵之災,算的便不止一人的命數,要牽涉到江山社稷,千人,萬人的命數。」
「那的確難算。」李蟬笑,「以前在浮玉山下寫疏文時,隔壁算命只收兩貫錢,那時覺得貴,現在想想,便宜得過分了。」
筆君搖頭失笑,「浮玉山下算命的多,是因那大青蓮上有周天之數。天地人三才相合,要算人,自然也撇不開天地。無論八卦六壬、奇門太乙還是紫微斗數,無一例外。不過自『妖星』現世,天象大亂,人間的術數傳承也因此大傷元氣,到如今,便只有袁朔能推演真正的天象了。世間只此一人,可見其難度,那少年很有天賦,但要得袁朔的真傳,還為時尚早。」
「算不得也罷,能學些棋也是好的。」李蟬笑了笑,披上風兜,轉身離開。
……
光宅坊的園子里迎來了司天監的不速之客,但李蟬的生活並沒受到什麼打擾,依舊讀書、修行,與書蟲完善《山海拾遺》,只是每天清晨多了一局棋而已。
玉京城裡的臘梅逐漸開放,邸抄每天都傳來帝駕臨近的消息,雖然天候愈發嚴寒,街巷裡卻更加熱鬧了。
司天監里的分天定辰儀每夜周轉不休,事關國運的曆法推算仍在緊鑼密鼓地進行。而李觀棋每天離開光宅坊,回到司天監,只全神貫注地推演晨間那一局棋。
司天監少監劉文謙越來越擔憂,已快要開春,李觀棋的情況還不見好轉,反而在牛角尖里越鑽越深,再拖延下去,等帝駕歸來,自己還有什麼臉面去見袁監正?
等到冬天快要過去,李蟬棋力也有了極大長進,已能跟李觀棋下三十餘回合而不落下風。卻也察覺到,筆君與李觀棋對弈時,落子也變得稍慢了些。
立春還差八天的清晨,李觀棋照例來到光宅坊,在炭盆邊,與李蟬對弈一局。這一局下到了收官,李觀棋的白子以兩目只差落敗。
這已是李觀棋輸的最漂亮的一回。
待棋局終了,他收好棋子。紅葯輕車熟路地拿來紙筆,放到棋盤上,李蟬感慨道:「只差兩目,你險些勝了。」
李觀棋搖頭,他精通術數,就算宮中那三位棋待招是當今國手,李觀棋與他們對弈,也能不時贏一兩局,在這園裡的棋桌上,卻未嘗一勝。這兩目的差距,不可以道里計。若不是心血來潮,到光宅坊走了一趟,他不會想到,世間竟有棋力幾乎能與他師父比擬的人。
他拿起筆,在紙上寫道:「技不如人,輸了便是輸了。不過在下棋力的確有長進,還要多謝閣下和那位前輩指教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