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四:畫像
塗山兕攜鏡逃離鄧宅,到了左僕射宅畔的巷子里,才騰出回頭的空當。那道士沒再追來,她這才插刀回鞘,甩了甩虎口酸麻的右手,左手抄起銅鏡看了一眼。鄧元穎驚魂未定,還沒從突生的變故中回過神來,她看見塗山兕的面容,只覺得陌生,再看塗山兕的衣裳,卻十分眼熟,問道:「你,你是誰?」
「待會再說。」塗山兕無暇解釋,到巷子拐角處背起磨鏡箱,抄起那布幌子,把銅鏡揣進懷裡,又變回塗照影的模樣,迅速離開金城坊。
待過了大相國寺,進了光宅坊,那道士仍未現身,塗山兕遠遠看見李宅牆頭上露出的槐枝,總算鬆了口氣。卻沒急著回家,又拿出銅鏡一照。
鏡中,鄧元穎愕然道:「塗郎,是你?」
塗山兕本來還糾結著不便向鄧元穎透露身份,事已至此,卻沒什麼好隱瞞的了,點了下頭,「是我。」
鄧元穎張了張嘴,心中有許多疑惑,最先冒出的一個問題卻是:「你……究竟是男是女?」
剛問完,鏡中俊秀郎君的面容一變,成了眉眼狹長的女子。
鄧元穎一愣,眼裡泛起淚光,消失在鏡子里。
塗山兕見鄧元穎隱去了身形,輕嘆一聲,說道:「我也是為了方便行走江湖,才變作男兒模樣,卻不是有意騙你。」頓了一會兒,鄧元穎仍不露面,塗山兕又說:「那道士本領了得,好在是偷襲,不然我也沒把握能把你救出來。」
鄧元穎仍不回應,塗山兕等候許久,一片雪落到鼻尖,抬頭一看,又下起雪了。她看了眼李宅,低頭,扣指敲了敲鏡面,無奈道:「別耍脾氣了。」
鏡中總算浮現出鄧元穎的面容,還紅著眼,「誰讓你救了?那道士本來都收手了。」
「收手?」塗山兕冷冷一笑,「他要是肯放過你,就不至於拔劍了。」
鄧元穎分辨道:「他分明都說了……」
「行了。」塗山兕打斷道:「不是說這個的時候。」
鄧元穎一怔,塗照影素來溫柔,摘了面具后,不光臉變了,性子也變了。她紅顏早逝,本在鏡中蒙塵,託了塗照影,才有個說話的人,雖相識不久,卻對他生出了些愛慕的心思,以為找到了意中人。這時意中人卻化作了泡影,不禁悲從中來,潸然淚下。
「你……哎……」塗山兕心裡暗罵一聲死牛鼻子,要不是他,自己何至惹上這麻煩,抿了抿嘴,又說:「你被那道士盯上,家裡是回不去了……」
鄧元穎反駁道:「那道士也是個沒影子的可憐人,你若不來,他都收手了。他就算要殺我,也沒騙我。」
塗山兕嘆了口氣,她正是趁那道士猶豫之際出手偷襲,若不出手,後果會如何,就掰扯不清了,「好好好,不說那道士了。我先帶你去見阿郎。」
塗山兕與那道士過招,在鄧元穎看來已本領高強,不禁愣了一下,這樣厲害的妖怪,竟只是他人的部下?抹了把淚,小心問道:「你家阿郎,是什麼人?」
塗山兕見鄧元穎總算不再鬧,鬆了口氣,決心說得誇張些,才好鎮住這女人,淡淡道:「阿郎乃一方鬼主,便連當今聖人都要禮讓三分。你身為妖類,在這玉京城裡,唯有阿郎能護你周全,只不過,你可別在他面前鬧脾氣耍性子。」
鄧元穎腦子裡儘是「鬼主」二字,想象出一幅威嚴可怖的模樣,朱纓鐵冕,怒目赤髯,穿一身黑袍,魁梧如山。登時面色發白。
「對了。」
塗山兕敲敲鏡面,把鄧元穎的魂喚回來,叮囑道:「到時候,別說你跟我認識好些天了,只說這兩天才認識的,記住了么?」
……
已近黃昏,宅中的妖怪們剛吃過飯不久,紅葯蒸了些炊餅,老書蟲於是露了一手煮字療飢的本領,引得眾妖連連嘆服。徐達深知,只要拉攏了這老書蟲,日後可就不怕嘴饞了,於是又在書魔之外,又給老書蟲加封了百鬼軍師的稱號。
吃過了飯,李蟬便回到書房,聽了脈望的建議,把「山海拾遺」四字寫到了書封上。脈望讀書極快,只片刻便把山海拾遺通讀了一遍,不光如此,還能閉目成誦。筆君說這位老書蟲還沒把書讀活了,但單說文字功夫,神仙妖鬼暫且不論,無人能及。讀完書後,他又逐字逐句與李蟬探討,提了些鍊字的建議。
李蟬對脈望的建議大都接納,改過幾篇記事,塗山兕便進了宅門。
徐達老遠看見那面晃蕩的布幌子,雖對覆水大將的背叛至今心存些芥蒂,但近日狐仙娘娘可是大金主,便趕在第一個迎了上去,繞著她腳跟轉了幾圈,討起了彩頭。卻不料,狐女今日沒有一文錢進賬,還惹了些麻煩,用腳撥開它,到屋裡放下東西,徑直去了書房,在門外喚了聲阿郎。
李蟬在書房作畫讀書時,除非有要事,妖怪們從不打擾,雖然修書正到了興緻勃勃的時候,還是放下了筆。脈望告退,鑽入書中。塗山兕進了屋子,坐到桌畔。
李蟬看著她拿出的銅鏡,眼神一動,「這是?」
鏡中的鄧元穎見到了「鬼主」,一愣,這鬼主竟不是那般怒目朱髯的可怖的模樣,原來是個青年郎。
「這是金城坊鄧家的小娘子。」塗山兕坐到桌邊,立起鏡面對著李蟬,「今年春天病死了,結果在鏡子里成了妖。」
原來是個影娘,李蟬打量著鏡中少女。
本來提心弔膽的鄧元穎,這時候總算不再害怕,只是還有些忐忑,說道:「小女子鄧元穎,見過鬼主。」垂眼微微屈身,像是行了個萬福禮。
李蟬聽到「鬼主」二字,疑惑地看了塗山兕一眼,卻沒當面點破。
塗山兕抿了抿嘴,說道:「我近日在金城坊接了鄧宅的生意,於是見著了元穎,今天又去鄧宅,卻碰到個誅妖的道士,於是把她救了出來。」
誅妖的道士?李蟬皺眉。塗山兕接著又把鄧元穎家中情況大致說了一遍。
說罷,塗山兕道:「如今這玉京城裡,也只有阿郎能護她周全了。」
李蟬點點頭,正要說話,鄧元穎又道:「那道士不是真要對付我,我,我想回家去。」
李蟬略一沉吟,搖頭道:「就說你如今已是妖類,原本你阿娘還能幫你隱瞞,今天出了這事,怕是瞞不住了。人妖殊途,你若回去,便是逼著你阿娘大義滅親,不然,便要牽連家人了。」
鄧元穎張了張嘴,有些不甘。她也懂得這道理,卻一時難以接受。
書房邊上又圍了一夥妖怪,自從進了玉京,這園子里久未添丁,結果一天之內就來了兩個,著實稀奇。李蟬朝窗外一看,喚了紅葯進來。
待紅葯把銅鏡拿了出去,李蟬看向塗山兕,問道:「那道士怎麼回事?是沖你來的,還是早就盯上了那影娘?」
塗山兕低眉,斟酌了一會,「那時我在她閨房裡,跟她說話,懷疑有人窺視,便假意離去,又潛了回來,便看到了那個道士。那道士若早盯上了她,不至於來得這麼巧。」
「那就極有可能是沖你來的。」李蟬指尖敲著桌面,若有所思,「沖你來的,倒也不難辦。他若知道我是個修行者,多半不會再繼續糾纏,只怕……」
塗山兕道:「阿郎擔心什麼?
李蟬道:「只怕是沖我來的,就麻煩了。」
塗山兕道:「阿郎的意思是,希夷山那邊?」
李蟬點點頭,「我來玉京后,雖然沒怎麼拋頭露面,外邊卻傳出了些名聲。你看,希夷山知道洗墨居主人擅長丹青,年齡二十左右。李澹也擅長丹青,年齡亦相仿。這倒沒什麼,玉京與玄都相隔數千里,單是這些巧合,我不至於暴露出來。但希夷山知道,是神吒司從青雀宮把我帶走的。若那人是沖我來的,再查出了我是京畿游奕使,麻煩就來了。」
塗山兕蹙眉,又說:「阿郎除非封筆,不然,身份終究是瞞不住的。」
「是啊。」李蟬嘆了口氣,「本以為不至於這麼快,至少,等我進了乾元學宮,那時,就算擺明了身份,希夷山也不敢明著對我動手。那道士什麼模樣?」
「穿一身灰鶴氅,帶個紅皮葫蘆,一柄朱漆木鞘的劍。」塗山兕雙掌比出三尺寬,「有這麼長。」
「長相呢?」
「說不出來,模樣算是周正,濃眉,鼻子不高,嘴也不厚。」
塗山兕說著,李蟬已提筆畫出一張人臉。
「像么?」
「不像,頭上束個沖曉髻,眼睛再大些,眉毛淡些,鼻子似乎沒這麼寬……」
「這樣?」
「再瘦些……」
約莫半刻鐘的問答后,李蟬用過十餘張紙,塗山兕點頭道:「差不多了,我也沒能仔細端詳過他長什麼樣。」
「好。」
李蟬收起畫像,對窗邊道:「晴娘,勞煩,幫我拿燈籠來。」說著走到門邊,挑了把傘。
屋外已是黃昏,塗山兕道:「阿郎要去哪?」
李蟬握住傘柄,朝門外看去,檐下天色昏暗,飄著些許雪花,「神吒司。」
……
麻雀低頭啄食牆下的蛾子,在雪裡踩出細細的坑,一隻狸貓伏在暝色里,悄然接近。麻雀聽到動靜,扭頭一看,驚惶逃離,無奈天色昏暗,難以視物,不敢振翅,只是蹦跳前行。
只幾步,狸貓便撲到了麻雀,正欲下嘴,卻有一顆碎石飛來,打到狸貓腦門上,力道不重,卻驚得狸貓向後躍起數尺高,倉惶逃入巷子的暗影里。
青年道士站在巷口,看著脫身的麻雀蹦跳著消失在牆拐角後邊,掏出功過格,寫下「救得無力報人之畜,准五功」。寫罷,看著紙上空白處,又糾結起來,自己對那鏡中妖,的確是心軟了。
「做功德,做功德,這一個『做』字,便是論跡不論心吶。」道士說服了自己,終於點了點頭,收起功過格,轉身離開巷口,遠遠看了一眼光宅坊里的李宅。
李澹解了蘭台妖蟲之患,道士本以為他也是個做功德的。打聽過來一瞧,卻見著一隻狐魅,那門鎖也不是死物,那園子里恐怕還有其他的妖怪,真是一園子的功德。可惜這些功德有主,不好惦記。
他又想起那被奪走的銅鏡,忍不住嘀咕:「少得一百二十功,若再記一百二十過……一過抵十功,記不得,記不得……」嘴裡念著功德,心裡總冒出那鏡中少女的面容,還有那句「我沒身子,你沒影子,都怪可憐的」。
「喵!」
身後傳來一身貓叫,道士停步轉頭。那隻狸貓從陰影里踱了出來,對著彈石的罪魁禍首憤然叫喊。
「你這貓兒,不過少了口吃的,那雀兒可是一條命呢,去去。」道士擺擺手,那貓卻叫得更加悲憤。他沉吟了一下,從懷裡掏出一塊炊餅,「去吧。」
狸貓一愣,登時住了口,狗似的搖起了尾巴,叼起道士扔來的炊餅,喵嗚一聲,逃似的竄進巷裡。
……
夜色里,織染局的搗衣聲傳出很遠。來自光宅坊的黃皮燈籠,穿過小半個玉京,進入合璧巷,停到了大皂角樹下的門面前。李蟬有節奏地敲了十二下門,推門而入,裡間並沒有守衛,穿過甬道,壁上的空窗後邊,卻隱有幾道呼吸聲。
甬道盡頭的門帘上,寫著「天禽」二字,奇門陣由八神換成了九星。李蟬回憶著近日陳皓初登門告知的法子,稍加演算,便掀簾進去。穿過十一道門帘后,便到了那五眼六耳獸所在的屋子,一眾聽律仍在竊聽著桌間、枕邊的私語。李蟬放輕腳步,來到後院,把燈籠遞給差吏,便進屋見到了錄事參軍王元清。
李蟬今日去蘭台解決妖蟲之患,已告知神吒司,王元清以為李游奕是為此事而來,一見面便說道:「今日的妖蟲之事,還請李游奕具體說說,我好記入文書中……」
「此事稍後再說。」李蟬卻掏出一張捲軸,在桌上攤開,露出畫上的青年道士,「幫我查清此人的底細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