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:上任
若說玄都人公認的三大奇觀是大青蓮與春雨桃花。那麼玉京人心裡的三大盛景,除了那兩重飛殿與乾元學宮,便當屬雲橋飛樓了。
那喚作晝飛艟與夜遊宮落成二十餘年,離地遨遊的次數不超過一手。乾元學宮雖在市井中,附近卻設有奇門陣法,尋常人沒法盡睹其貌。唯有雲橋飛樓遍布坊間,隨處可見。
這幢幢飛樓間雲橋交錯,廊廡相連,縱使奔馬驅車其間,亦暢通無阻。人行其中,如履平地,每至橋沿廊側,往下一瞧,又忽臨深淵。但見重樓障壁間,燈浮如火,街中人車若蟻,彷彿壺中天地。
李蟬穿過任善坊,到樊樓邊上,沿木梯走下飛樓。此間樓高,一下地,天光便被高樓遮掩,就算正值白晝,門戶前也點起了紗燈。昏暗中,到處都是百姓掛出的各色布衾和衣裳,從下到上,琳琅滿目,經幡似的,把天上那一方穹窿襯得像頂寶藍藻井。
李蟬尋人問路,穿過逼仄巷道間瀰漫的酒氣和羊肉香味。
他兜轉半晌,路過織染巷,西風送來一片搗衣聲。經過織染局,再向南去,總算尋到了一條名為「合壁」的巷子。巷裡屋舍相連,他走到巷中,在一株大皂角樹旁,尋到一間不起眼的門面。
那黑瓦遮蓋的外檐下,障日板顏色灰暗,髹有蕉葉圖,那些蕉葉間,又隱藏著一道三蟠螭紋。
「合璧巷,皂角樹,三蟠螭紋……」
李蟬抬頭打量障日板,神吒司右禁在皇城中設有官邸,眼前這地方,則是神吒司右禁隱藏在市井中的司所。
確認無誤后,李蟬正要走過去,那木門卻悄無聲息地被推開,一個戴黑襆頭的男人走了出來。
已過霜降,這男人卻穿著一身並不禦寒的絳色絹衣,顯然是內功有成,才能不懼寒暑。李蟬瞧這男人有些眼熟,稍微回想一下,便想了起來。這男人雖未帶刀,也沒穿上那一身青隨兕服,看面容,卻是他收服鴉千歲時見過的那個神吒司校尉。
陳皓初剛出門,便看見幾步外的青年。他離開青靈縣已有半月,對那蔣氏義莊里的事卻記憶猶新,登時把李蟬認了出來。那天匆匆逃離蔣氏義莊,陳皓初本以為這青年已凶多吉少,不料竟會在這兒再見。他驚訝道:「是你?」
李蟬站在黃葉下,微笑道:「又見面了。」
陳皓初心中驚疑,但這隱秘司所的門外卻不是談論的地方。他不動聲色關上門,「足下是頭回來到玉京城吧?」
李蟬點頭,「正是。」
陳皓初笑道:「玉京城大,地勢又錯綜複雜。你一人獨行,若沒個領路的,一個不留神,說不定就闖進了不該去的地方。」
李蟬又看了一眼門頭的障日板,「這兒是神吒司右禁的地盤吧。」
陳皓初一怔,再度打量眼前的青年。
蔣氏義莊外的萍水相逢、昌平鬼主之案與京畿游奕使的風聲,在他心中串到了一塊兒。他驚異道:「足下就是……」
「京畿游奕使」的稱號冒到喉嚨眼,卻被陳皓初咽了下去,露出謹慎之色。
直到李蟬掏出袁崇山給的木牌,陳皓初才放下防備,眼神一掃,只在巷口的成衣鋪里見到了幾個人影,而沒人關注這邊,才反身拉開木門,「且隨我來。」
李蟬走進木門,陳皓初便把門一關,這門后通著一條過道,一溜燈籠懸在梁中,隱約照見兩側石牆上的一道道空窗。陳皓初走在前邊引路,李蟬跟在後邊,只見那些空窗後邊有人影閃過。過道後邊,是補簾遮蓋的一道入口,簾上寫著個「壹」字。
過了這門帘,又是一間窄廳,廳中有三道門,分別寫有「肆」、「柒」、「陸」的字眼。
陳皓初朝那「肆」門走去,李蟬好奇打量四周,問道:「這兒也設了奇門陣法?」
「自然。」陳皓初點頭,「此間陣法經常會有變化,這些數字,有時對應八門之數、有時對應九星八神,能防止外人潛入。」
李蟬跟在陳皓初後邊,通過「肆」門,嘖嘖稱奇,「真是嚴防死守。」
陳皓初道:「這玉京城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深,便連說話也要萬分小心,稍有不慎,就會被人聽了去。」
說話間,陳皓初領著李蟬穿過一個個門廳。各門廳的布置幾無二致,令人稍不注意,便會讓人以為回到了原處。直到穿過了第十一道門帘,才終於進入一條漆黑廊道。李蟬頗為驚奇,合璧巷裡一張不起眼的門面後邊,竟有這麼一方洞天。
聽到廊道盡頭的人語和腳步聲,未見時,彷彿有許多人在那門后交談。一進去,便見到一方圓廳,廳中雖有十二人,卻都屏息凝神,並不交談。他們坐在桌前,對著十二根對應十二律呂的竹管,仔細傾聽。那些人語聲,便來自那些竹管中。
這十二張桌,沿廳壁圍成一圈,這圓廳正中,供著一座石獸。石獸形似細犬,長有五眼六耳。
陳皓初領著李蟬穿過圓廳,沒有驚擾那些「聽律」。
過了圓廳,又進入一方窄院。這時候,李蟬才從窄院的天井裡得窺天光。
進了這窄院,拿圓廳里的人聲頓時消弭,陳皓初停步,解釋道:「那五耳六眼獸加持的靈應法,能竊聽周圍數坊的動靜。」
李蟬想到那石獸,若有所思道:「難怪袁殺君的諢號叫袁六耳。」
「這諢號可不興說。」陳皓初笑了笑,「這院子里設有鎮物,到了這兒,便不怕隔牆有耳了。我雖在左禁當冥跡校尉,主要卻是在右禁任判事之職。當初在青靈縣裡,我與足下有過一面之緣,原來足下就是京畿游奕使。」他側目看李蟬,「不知那義莊里的妖物……」
李蟬點頭,「已被我降服。」
陳皓初逃出那義莊后,一直以為是那玄龜含象符救了自己一命,這時再一琢磨,事情卻沒那麼簡單。他試探道:「還要多謝足下出手相助,若不然,我這條命便交待在那地方了。」
李蟬不在意道:「只是舉手之勞。」
陳皓初映證了心中猜測,心中又是感激欽佩,又是慚愧,苦笑道:「多謝足下救命之恩,當初我還大言不慚,讓足下退避……」
李蟬笑了笑:「也怪我對你隱瞞了身份。」
陳皓初道:「足下還未到任,自然不便隨意透露身份。不過,足下還未到任,這京畿游奕使的名號卻已初露崢嶸了。」
李蟬摸了一下懷裡的腰牌,「袁殺君雖讓我當著游奕使,我卻還不知道,這游奕使是做什麼的。」
「看來足下對廟堂之事不太熟悉。」陳皓初道,「京畿游奕使是聖人差遣的使者,若聖人沒有交待什麼,足下也無需特地去做什麼。」
李蟬若有所思道:「倒的確是個閑職。」
陳皓初道:「不過聖人去國西行前,發來了一道密旨,如今就在這司所中。這京畿游奕使之外,足下定然還要被敕授官職,具體如何,應當就在那道密旨中了。且隨我來。」
說著,陳皓初將李蟬領向窄院西側的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