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九:天人
李蟬寫下「有了」二字。
筆君卻答道:「還真讓你偷學到了東西。」
李蟬答道:「看了兩年門,餵了兩年鳥,收點報酬不過分吧。」
筆君寫道:「道門五境,見道是起始,也是貫徹五境的一個境界。見就是看,多看看天地,不必急於求成。」
李蟬頓了一下,寫道:「我不急,就怕那位袁監正不等我。青雀宮這條路沒走通,還有乾元學宮,袁監正是學宮祭酒,只要能進入學宮,我就有機會。」
筆君寫道:「乾元學宮倒是不拘一格降人才,只是要入學宮,先入崇玄、宣禪二署署學,這二署署學比進士還難考,你也沒幹謁的門路,爭不過士族的。」
李蟬沉默了一下,沒再下筆。
「走一步算一步吧。」
他自語了一句,側眼看向屋外。
手下還有一幫妖怪要養,怎麼過日子才是首要問題。先不提每日的用度,他雖然從漩渦中脫了身,尾巴卻沒砍乾淨,這地方不能再住了,搬家又是一筆費用。雖然跟筆君講著雲端的事,口袋裡卻沒有半個銅子了。
……
號稱鎮水大將軍的缸蓋讓開一條縫隙,讓水瓢精一瓢一瓢把鐵鍋里裝滿了水,火鉗等小妖齊齊把柴火扔進灶里,宋無忌往灶里一鑽,火騰的一下就燒了起來。
「阿郎是個可憐人呀。」
灶邊,徐達在一幫鍋碗瓢盆怪前威武蹲坐著,嘆道。
「無父無母,連自己的來歷都不知道,咱跟著他的時候,他才十三歲,從桃都山那地方走出來的,紅葯姑娘,紅葯姑娘,你可知道桃都山?」
紅葯生前是漁家女,雖然後來成神了,也是被罔象禁錮在殼內,只能在香客供奉時聽到一些外界的事,遲疑了一下道:「只知道那是鬼門。」
徐達一下躍到碗櫥上,叫了一聲,「那地方可是妖魔環伺呀,天知道,阿郎是怎麼走出來的。除了筆君,便是掃晴娘娘最早識得阿郎了,咱聽掃晴娘娘說,阿郎八歲時就在桃都山下了,八歲的男孩兒,怎麼活下來的,掃晴娘娘,你說是不是。」
掃晴娘微微一笑,沒有反駁。
紅葯睜大眼睛,沒忍住看了一眼主屋,「掃晴娘娘,阿郎……怎麼會生在那種地方?」
掃晴娘搖搖頭,「阿郎自己也不知道,少年時候,他還經常講些有趣的事兒,說什麼鐵鳥飛天,人不需修行便可飛天遁地,可要問他是在哪看見的這些事兒,他自己也說不清楚,按筆君的話說,他呀,是天人化生。」
「天人化生?」
紅葯掩嘴。
掃晴娘打量著紅葯,「紅葯姑娘,你看著倒不像是妖魔。」
紅葯神色黯了黯,「怎麼不像,我害了六條人命了。不過掃晴娘娘倒說對了,我本是凡人,後來被逼修了神道,再後來,機緣巧合之下,吃了濮水府君,便化身妖魔了。」
「做妖魔才快活呀。」徐達從碗櫥上跳到紅葯腳邊,「紅葯姑娘是乍逢變故,一下沒緩過來。其實妖魔跟人沒什麼不同,只是有人管咱們這些天生會神通法術、會修行的異類叫做妖魔,有人則不同,臨安坊那老員外就端的識相,一口一個雪獅兒君,叫得咱心花怒放。」
紅葯掩嘴一笑,忽的想到了什麼,問道:「那人也有天生會修行、會神通法術的嗎?」
徐達看著門外,「自然有的,紅葯姑娘難道忘了,阿郎不就是天生神通嗎?」
紅葯心中浮現起那雙丹青二色的眼睛,喃喃道:「天生有神通的異類是妖魔,那,那天生有神通的人,豈非人中之妖,妖人,人妖?」
一聲乾咳。
紅葯嚇了一跳,回頭看到李蟬已走出主屋,腳邊跟著戴燭。
「說什麼呢?」李蟬面色古怪。
紅葯以為李蟬怪自己背後議論他的是非,連忙說:「阿郎不要誤會,我只是……」
李蟬瞄了一眼徐達和眾小妖,擺手道:「不必跟著叫阿郎,是它們非要分個主次,你還照之前的,叫李郎就好。」
大庸的阿郎是對男主人的稱呼,紅葯頓了一下,想到掃晴娘喚李蟬作少郎,少郎卻是少主人的稱呼,不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。
看到紅葯的目光,掃晴娘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,正要解釋,徐達搶道:「阿郎可是掃晴娘娘一手帶大的,掃晴娘娘是大妖,就算大搖大擺上街也不怕被修行者識破,平日阿郎不便時,都是掃晴娘娘代他出面,和人打交道。」
掃晴娘看起來正值桃李年華,但紅葯自己也是二十餘年沒變過模樣,便不覺得奇怪,只是聽說掃晴娘不懼修行者,便敬畏地說:「日後還托掃晴娘娘多多照拂紅葯。」
「叫我姐姐好了。」掃晴娘微微一笑,見鍋中水開了,走到牆邊。
一個陶罐精連忙讓開,掃晴娘從陶罐後邊提起裝麵粉的麻袋。
譙樓的鼓聲隱隱傳來。
李蟬看了一眼天色,已到了寅初。前番在畫境中耗神極大,又與李昭玄激烈搏殺了一番,精神已十分困頓。不過肚子餓得發昏,他低頭看了一眼捋起袖子的手筆上的淤紫傷痕,對紅葯招了招手。
「地方窄,給廚房騰點空吧。」
宋無忌在灶里控制火勢,徐達在一旁對鍋碗瓢盆眾小妖指手畫腳,掃晴娘已揉起面來。
紅葯本來對掃晴娘心生敬畏,見這景象,卻只覺得親近,只是李蟬叫她出去,不能過去幫忙。
兩個夜叉鬼頭飛舞著將掃帚精等妖怪迫開,李蟬走到天井中央,調整呼吸,運轉血氣,手臂先是漲出血色,血色一消,淤紫色便淡了一分。
紅葯怕打擾李蟬療傷,在一旁不敢出聲,李蟬卻很輕鬆地喚了她一聲。
「紅葯。」
「阿郎?」
李蟬頓了一下,沒再糾正紅葯的稱呼,望著天井框出的一方青空,黯淡的曉色里還依稀有幾顆殘星。
「你吃了濮水府君的妖身,得了它的神通,也沾了它的妖念。異類相殺,是天道之常,你當時又心懷怨恨,所以,害了六條人命……但不論原因如何,這六人死在你手上,你要做人,就不能忘了這件事,反而更要記在心裡。緩過這一陣,跟我去作些補償。」
紅葯點頭,嗯了一聲。
李蟬轉過頭看她一眼,鬆了口氣。
「阿郎是怕我有心結,我的確有心結。」紅葯說,「但正因為阿郎有這心,才會救我。」
「我只是藉此機會脫身,也省得李昭玄追究。」李蟬搖頭,「你不必感激我。」
「我怎麼想,那是我的事兒。」紅葯輕輕笑了,「阿郎,我有件事很想問你。」
「什麼?」
「剛聽徐達說,阿郎是天人化生,是真的么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