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:眼底丹青
濮水府君廟和神女祠沉寂在夜色里,到了這個時候,廟裡的靈祝和庶務都關門休息了,只有神堂的紙窗依稀透出陰暗燭光。
神靈居住的廟祠里,都布置了防火咒術,每七日一換,夜間無人看管,也無失火之虞。
不過神台里的香火和酥油至少兩個時辰一續,那濮水府君廟有值夜的庶務,神女祠里就只有那個老婦人打理了。
李蟬站在橋頭,又看向橋基下的搗衣處,白天空蕩的搗衣石邊,不知何時長出了一株紅葯。
他收回目光走上神女橋。
神女橋上覆重檐,能夠遮風擋雨,平時橋上也會聚集不少商販,這時卻很清靜。
橋身平直,一眼可以望到對岸的安平坊,安平坊也禁了夜市,一片漆黑。
但橋中央,隱約有一盞燈火。
走近了,是橋檐下懸挂的一盞黃檀六角宮燈。
燈下有個少女,坐在橋畔,模樣有點眼熟。
再走近幾步,模樣清晰了許多,少女纖弱的眉眼兒淡得像煙,彷彿風一吹,就要吹散了。臉蛋白凈,嘴唇塗朱,長得和那祠中的神女像有個五分相似,年紀都只在十三四歲左右。
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神女像穿大袖襦裙,這少女一襲淡紅春衫,露出羊脂玉般白嫩的半臂。
李蟬走到十餘步外,少女低眉欠身施禮。
「小女子紅葯,不知道長怎麼稱呼?」
李蟬笑了笑,「不是道長,姓李名蟬,左道之士。」
紅葯聽到李蟬自稱左道之士,詫異了一下,恍然道:「難怪,和你同來的那少年對你百般防備,原來你們不是一夥的。李郎是戴枷上陣,被逼無奈呢。也難為李郎一表人才,卻委屈扮做了更夫,受他們這般羞辱。我卻不能怠慢李郎。」
她把手一拂,身邊的一張舊桌面上,憑空出現一套做工別緻的青瓷茶具。又不知從何處提出一把銅壺,提壺沏水。
青瓷盞里,毫針般的芽葉在滾水中翻騰。
注滿七分水,紅葯把銅壺放在桌上,邀請李蟬去坐。
「戴枷上陣不錯,被逼無奈倒不盡然。」
李蟬大咧咧走過去,放下燈籠和鑼就坐下了,低頭解胸口的綁帶,解開了,取下那長筒放在桌上。
紅葯笑道:「不是被逼無奈,那李郎是自願給神吒司做事了?我看李郎不是甘為鷹犬之輩呢,正好那少年被我困住,李郎要走,此時便可揚長而去。李郎若要做絕,你我聯手,也可以除掉那個少年,還有那些緝妖吏。」
李蟬打量了紅葯兩眼,心生惋惜。
「我是誠心前來,神女卻想借刀殺人。那少年可不簡單,你的蜃氣困得住他一時,要傷他,還是別妄想了。」
紅葯的柳葉兒眉稍向下一撇,哀怨道:「這麼說,李郎還是要對付我?我雖是妖,也曾具人身,也有個神女的封命,難道人和妖,就非得勢不兩立,拼個你死我活嗎?」
李蟬靜靜看著紅葯。
「你竟然能操縱蜃氣,是吃掉了濮水府君,得了它的道行吧。想必這幾日去府君廟的香客,都沒能求到靈應,廟裡靈祝該是嚇了個不輕,還瞞著消息,不敢上報城隍。這倒也沒什麼,只是你又害了數條人命,想必已經心存死志了。」
紅葯身子一顫,露出委屈的模樣。
「枉我現出真形相見,卻受到李郎這般對待,好端端的,就要我去死。既然你要對付我,又何必跟我說這麼多話。你也說自己是左道妖人,怎麼非要趕著給神吒司做事?還想著為民除害,還除害,我看,我看,你自個兒都是一害呢。」
李蟬笑了。
「草木化妖最怕暴露跟腳,要不是我看破了你的原形,又破了你的蜃氣,你哪有閑心跟我廢話這麼多。」
紅葯小臉一冷:「那你來做什麼,特地來耍弄我?」
「我是來幫你的。」
李蟬搖搖頭。
紅葯眼中露出疑慮地看著李蟬放在桌上的那個長筒,卻拍了拍胸口,嘻嘻笑道:「原來是我錯怪李郎了。」
李蟬打開長筒的封布,先是從長筒里取出兩個瓷盞,接著,又取出一卷畫軸。
軸間卷著一支沒沾過墨的新羊毫筆。
他把畫紙鋪上桌面,用裝著調和好的丹青的瓷盞壓住紙邊。
「南北橋市的夜晚燈火輝煌,是玄都一景,但今夜的清朗月色才是罕見景色,不趁機畫下來就太遺憾了。」
李蟬站起來放眼眺望河面和兩岸橋市,紅葯只看到他的側臉,月光下,那眸子里的一抹青色讓紅葯感到心悸。
她不禁後退半步,正落在李蟬側後方,落在他視野外,但李蟬仍沒什麼反應。
紅葯一下眯起眼睛,他如此託大,到底是故作高深還是狂妄?
「我既有憐花意,別逼我做催花人。」
一句話卻像冰水一下當頭把紅葯的殺意澆滅了,她不明白自己的畏懼來自何處,就算這個男人看破了蜃氣,但他身上似乎沒半點修為。她攥了攥拳,指甲刺著手心。
「你究竟要做什麼?」
「作畫。」
紅葯譏笑道:「真是好閑情,好雅緻,挑這種緊要時候,做這種閑事兒。只可惜今夜禁了夜市,要不然,把群玉樓和百花舫那幾個頭牌抓來,教她們見識見識李郎的風流倜儻,喝個彩,叫聲好哥哥,那才美呢。」
李蟬捉筆捋起袖口。
「稱不得雅緻,也不是閑事。我不為流連風月,只為窮天地之不至,日月之不照。」
紅葯聽這語氣振振有詞,冷笑反駁:「世上有何處不在天地之中,哪裡又有日月照不到的地方?」
「在你心中。」
李蟬回頭看了過來。
紅葯一時語塞,被李蟬的眼睛看著,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什麼,竟感覺無法動彈。
「可願隨我入畫?」
紅葯心裡一驚,看到那雙眸中的丹青二色,像是被畫筆一攪,旋轉,糅合起來。
橋欄、宮燈、濮水、玄都坊市,夜幕、星辰、明月,濁地清天,也以極遠處的一線天際為界,旋轉,糅合起來。
化作一團混沌。
「不願!」
紅葯驚惶大喊。
卻成了無聲呢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