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0.懷疑

  九月底,毫無預兆地, 皇帝和張首輔的矛盾爆發了。


  事情最開始起於一個讀書人, 這個讀書人初入官場,滿腦子都是天下大義, 居然上折子彈劾張孝濂獨攬朝政, 大肆貪汙, 結黨營私。張孝濂一人獨大十年, 還從沒想過竟然有人敢彈劾他。張孝濂嗤笑一聲,自然是將這封折子壓下去,他並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。


  敢彈劾張首輔可謂前所未有, 這個書生被以汙蔑首輔之罪打了二十板子。他的上司生怕沾染到自己身上, 無人保他, 書生沒過多久就丟了官。書生多年隻讀聖賢書,身體素質說不上好,現在一身是傷還丟了官位,悲憤之下竟然發起高熱,沒熬幾天就死了。


  出了人命,事情終於鬧大了。事情傳到禦史台後, 越來越多言官在早朝上彈劾, 皇帝這才知道這件事。


  如今半個朝堂都是張孝濂的人,張黨自然極力反駁,然後彈劾的人過不了幾天就降職的降職, 丟官的丟官, 這反而愈發印證了張孝濂乾綱獨斷、結黨營私之名。本朝讀書人講究的是氣節, 若是因彈劾而被打板子乃至入獄,這不是禍事,這是美名。朝堂上為此吵得一塌糊塗,張孝濂強力壓製,而其他文官熱血上頭,不斷地彈劾。


  早朝一片腥風血雨,張孝濂的威力依然是強悍的,鬧了一段時間後,這件事到底被壓下來,反而是彈劾張孝濂的人或丟官,或停職,總之沒一個有好下場。經此一事,張孝濂向全天下展示了他的權力和威能,雖然名為首輔,但其實他才是這天下的實權帝王。


  皇帝在早朝上支持張首輔,按老師的意思,將膽敢說首輔貪汙、受賄、弄權的官員全部發落。可是內宮卻隱隱傳出風聲來,聽說皇帝親口和他身邊的太監說張首輔太過擅權,皇帝似乎麵有不悅。


  風起於青萍之末,這件事雖最終被壓製下來,但是誰都能看出來,皇帝和首輔終有一戰,政治危機的爆發隻是遲早的事。


  英國公府也被這件事嚇得不輕。高家一個後輩想進六部,但是論資曆卻還不到他。按照官場的潛規則,高家給首輔送了些孝敬,高家後輩也如願擠掉同僚,拿到了六部的肥缺。


  這樣的事在官場是屢見不鮮,滿朝公侯人家誰沒做過這種事?偏偏英國公府撞到了風口,在言官大肆彈劾張首輔的時候,高家也被找了出來,被眾人打成張黨。雖然最後隻是虛驚一場,張首輔用鐵腕擺平了這一切,英國公府自然也無罪可劾,可是這一遭卻把高家人嚇了個夠嗆。


  他們過慣了順日子,已經很久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大陣仗了。燕王因為要陪懷孕的王妃,這幾日頻頻和朝中告假,完美錯過了這次彈劾風波。沒有燕王在前麵擋著,英國公府迎麵承受了整場政治風波的衝擊。


  英國公嚇得不輕,他連著幾日將自己困在書房,不斷招幕僚過來議事。雖然最後英國公府毫發無傷,可是英國公心知肚明,他們這一次運氣好,那下一次呢?眼看皇帝親政在即,張孝濂即便勢大,還能耗得過正當年少的皇帝嗎?英國公府在這次風波中被打成張黨,要是他們不做點什麽,日後恐怕有的受了。


  皇帝今年十五,早朝上已經有人提起選後。皇帝大婚,緊隨而來的就是親政。如果不出意外,明年這件事就要正式操辦了。


  英國公府的世子已經意外去世,而庶長子高忱今年才虛九歲,英國公能等,可是時局會等高忱長大嗎?

  英國公在書房枯坐了一夜,幾乎將剩下的一半頭發都熬白。等第二天,他就召高家族老進來,商量將高恪過繼給世子妃衛氏一事。


  整個家族的生死存亡麵前,即便是血緣也要讓步。高忱雖然才是英國公的親孫子,但是高忱和高恪的差別宛如天塹,無論年齡上還是智力上,高忱都差太多了。英國公府第二代頂梁柱已經意外去世了,英國公迫切的需要一個繼承人,能盡快撐起整個家族。


  高然一直關注著娘家的消息,等聽到祖父打算過繼,她氣得直接摔了一套茶具。


  “祖父他傻了嗎,忱哥兒才是他真正的孫子,偌大的家業,為什麽要便宜一個外人?”


  陶媽媽趕緊上前捂高然的嘴:“哎呦我的姑娘,這種話您可不能說。為尊者諱,國公爺是您的祖父,您可不能說國公爺的不是。”


  高然還是氣得不輕,一旦高恪過繼給衛氏,那禮法上高恪就是衛氏的兒子,高熙的弟弟,他便是英國公世子的嫡子。而且他年紀還比高忱大,這樣一來高恪豈不是成了嫡長兄?有嫡長子在,公府的爵位怎麽能落到高忱頭上?

  何況這樣一來,高恪必然供奉衛氏的香火,韓氏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了一輩子,後半輩子還得看高恪的臉色嗎?


  高恪他憑什麽,一個父母雙亡的旁支子弟,憑什麽搶走他們家的東西。


  高然怎麽都坐不住,當即套車,帶著人回英國公府。


  英國公府裏也不平靜,高然先是去見英國公老夫人。英國公老夫人氣色看著不好,可是情緒還算平靜,高然請安之後,就急匆匆地說:“祖母,祖父要將高恪過繼給父親?”


  “對。”經過這幾日,老夫人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了。她確實偏心自己的孫兒,但是這些天高恪日日晨昏定省,老夫人即便帶上家長光環,也不得不承認高恪比自家孫兒優秀的多。如果他們夫妻倆由著私心,強行立高忱為世子,那等過兩年,或許都不用幾年後,等明年皇帝大婚親政,他們國公府的大禍就臨頭了。


  繼承人太小難堪大用,再加上高忱的庶子出身,保不齊有政敵拿身份說事,將英國公府的公爵降成侯乃至伯。情況再糟糕一點,如果到時候朝中有人攻訐國公府是張黨,僅靠英國公一個人,頂得住嗎?

  英國公老夫人聽人說了這些事後,她也認命了。誰讓她的兒子早早死了呢,如果英國公世子還在,哪用擔心這些。她的兒子子女福薄,膝下不過兩個女兒一個兒子,而高熙又早早過世了。英國公老夫人知道這些年兒子一直對衛氏心懷愧疚,或許給他們二人過繼一個聰明的嫡子,讓他們夫妻有香火延續,讓高熙有弟弟可依,兒子九泉之下也會開心。


  老夫人接受了這個事實,她更多的心思都放到查英國公世子出事那晚的事情上。兒子身邊的小廝說,世子爺那幾天一直在查芸姨娘的事,或許,他月夜疾馳導致墜馬,和這樁事也有關係?

  高然見老夫人神色平靜,簡直氣都要氣死了。她帶著些恨鐵不成鋼,像看傻子一樣看著老夫人:“祖母,你糊塗了不成?忱哥兒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,高恪除了姓高,他和我們家有什麽關係?為什麽放著自己的血脈不管,而要將家產都交給一個外人呢?”


  “他過繼給你嫡母,就是你的親生兄弟了。”老夫人冷冷地提醒高然,“他會成為衛氏的嫡子,你和高熙的弟弟。你如果在婆家受了委屈,將來還要指望著高恪給你撐腰呢。一口一個外人,說話怎的這樣難聽。”


  老夫人是地道的古代女子,在宗法社會中長大,對過繼等事接受度很高。古代宗族講究的家族,而不是血緣,隻要過繼給世子和衛氏,那高恪就要供奉這兩人的香火,和他自己的家庭便沒什麽關係了,甚至見了生母的麵也得稱一聲“嬸嬸”。當然,人心是肉長的,生恩養恩總是沒辦法真的斷絕,可是高恪好就好在這一點,他的父母過世許多年,家中隻剩下寡嫂和侄子。高恪和原來家庭的親緣非常淡,日後也不必擔心親近生母而不親英國公府,在加上他本人天資卓越,完全可以彌補不是世子親生兒子這一點。


  子嗣傳承,圖的不就是香火供奉麽,老夫人實在不明白高然怎麽會有這樣自私奇怪的想法。


  高然氣結,忍不住搬出燕王府來壓人:“祖母,畢竟忱哥兒才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,日後若是公府交給其他人,那高家和燕王府的姻親關係怎麽辦?”


  英國公老夫人的眼神更奇怪了:“過繼之後,便是高恪出麵和燕王府走動。過繼乃是禮法正統,燕王怎麽會應為區區血緣,便不認真正的繼承人?而且燕王妃對高恪還有知遇之恩,這個名頭可好使的很,借此我們大可常去王府走動,討燕王妃的歡心。”


  燕王府如今誰的態度最重要?當然是燕王啊。討好燕王可不容易,但如果討好了燕王妃,那這遠比巴結燕王還要有用。


  完了,高然發現她和老夫人說不通。老夫人真的覺得過繼之後便是親兒子了,高然這個在現代小家庭長大的人完全沒法理解。老夫人和高然都覺得對方不可理喻,愚不可及,這場談話不歡而散。


  高然從老夫人院裏出來,直接去見了韓氏。韓氏神色惶惶,看到高然後就拉著她哭:“然兒,國公爺要將高恪過繼給衛氏了。到時候高恪成了衛氏的兒子,立場當然向著衛氏,對我們這些和他爭奪爵位的人怎麽會有好臉呢?”


  高然歎氣,她當然也想到這裏了。一旦過繼成功,他們不但損失了國公府的數萬家財,還要承擔被高恪冷落的風險,簡直是雪上加霜。韓氏哭得毫無儀態,緊緊掐著高然的手:“然兒,我聽人說你祖母這幾天已經查到芸娘的事了。如果她查出來芸娘的真相,還知道我撒謊騙了她,明知世子在哪兒卻不去救,她是不是會殺了我?”


  高然沉默,如果高忱成為世子,那未來國公的生母當然不可能被發賣,但如果襲爵的是高恪……那韓氏就是一個普通的妾。以老夫人那溺愛兒子的性格,會發生什麽,不好說。


  韓氏一直在高然耳邊哭,直哭的高然心煩。高然沒好氣地罵了一句:“別哭了,這些事當初不是你幹的嗎,現在哭有什麽用?”


  韓氏愣住,眼淚掛在臉頰上,看著可笑極了。顯然她完全沒料到高然會說這種話。


  高然深深吸了一口氣,她已經無路可退了,她隻能放手一搏。似乎自從林未晞出現在京城開始,高然就接連不斷地倒黴,簡直諸事不順。現在林未晞懷了孕,大大威脅顧呈曜的世子之位,連高忱也被林未晞攪和地和公爵失之交臂。


  高然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,林未晞為什麽這樣針對她呢?林未晞為什麽要摻和英國公府的繼承人之爭?她和英國公府,有關係嗎?


  高然手指輕輕地蜷了蜷,到底有沒有關係,試一試就知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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