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冰釋
走過鬱鬱蔥蔥的小樹林,前麵不遠處便是碧霄宮的所在,極目瞧去,但見幾點燭光閃爍在漆黑的夜色中。
“小四……”這聲音雖沉穩,卻帶著濃濃的傷懷,驟然聽到讓她的心似乎也漏跳幾下。
其實在明月殿裏被他狠狠撞了一下,彼此目光交融時,她就預感到他會在這深宮的某處等著她。沿路走來,到底沒見到他身影,以為隻是臆想,都要放棄了,可他偏偏就站在距碧霄宮百丈之外。
“陛下可是認錯了人?”行禮如儀。
“既是狠心離開朕,又為何處心積慮回來!”他滿腔責問,已是憋了半月。
她嘴張開,卻說不出一個字。
她的袁傑遺死了,從前一直守護她的人被斬首在東市,東市有他們引以為豪的酒肆和畫閣,還有那些風花雪月以及一起作伴的日子。雖說人生在世不過短短幾十年,一切都要向前看,可是她愛的人就那麽忽然消失了,她再沒有雲遊四海的心思,她隻想看看那些害他的人最終會是如何的下場。
“袁傑遺之事,朕心中有愧。”他寬厚的手掌伸過來,緊緊握住她的一隻手,語氣溫和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。
他猶記得那一日,工部尚書跪在空曠的垂拱殿內,鄭重道:“讓此事泄露是臣的疏忽,臣萬死難辭其咎。如能解此局,臣甘願一死。”
他沉吟良久,隻道:“關於靜和,是朕對不住你。”
“陛下千萬別這樣說。人各有命。臣妾如今隻想要從頭來過。”她掩住悲傷,根本不敢去想起那張含笑的臉龐,可是越逼自己不想,卻越是想起來。眼淚如抑製不住一般,倏倏掉落。
“那朕與你便重新開始。”他將她擁在懷裏,鄭重許諾。
她不懂,為何他這麽輕易就原諒了她?若是當初他不惜假死來逃避她,她一定洗心革麵從此與這人行同陌路。
她當然不懂。那些沒有她的日子,他的形容枯槁、多日不言。
多年前她以為自己掩藏得好,在太醫局內將年華虛度,他常常站在雨花閣的高處,瞧著那抹白衣若雪,從梨花雪白到北風獵獵。
自雨花閣重逢,雖麵覆輕紗,他一眼便將那雙眼睛認出,可是他卻放她走了,換來了兩年綿延的思念。
這一次,他決定跟著自己的一顆心走。即便她罪至欺君,他也管不了那麽多。
那一夜,碧霄宮內,風起雲湧。
深夜裏轉醒,微微的燭光下,將他低垂著眼睫深深看著她。她將頭從他的手臂上移開:“為何不睡?”
他伸手將她的頭掰回手臂上,輕輕將她攬在懷中,下巴抵在她的頭頂,並未回答她的問題。失睡之症已有一年之久,如何能在短時間內痊愈?
她也沒了睡意,緩緩開口:“父親叛逃時,刑部得了聖諭要將臣妾發配至雲南。不料半途中被魏葦給攔住,送來禦賜的鳩酒,臣妾還未喝毒酒,便被那一群人按在地上。隨後,在劇烈的疼痛中醒來,臣妾的額頭上便多了一個‘奴’字。”
“臣妾並非甘心入宮為奴。當初,太上皇恩準臣妾與陛下兩清,臣妾在宮外也已經安頓妥善,誰料陛下病重昏迷,萱娘娘親自來了東喜樓,臣妾連多一件衣裳也來不及帶便入了宮。這一入宮,卻再沒機會回東喜樓。陛下貶臣妾至掖庭浣洗,臣妾落了場病。後來遇到他,他治好了我的病,也將我額頭上那個‘奴’字換成了一朵曼珠沙華。”
“臣妾愛那朵曼珠沙華,並非是要同陛下兩清。要兩清的是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。”
彼此無言,碧霄殿內靜謐到可怕。良久後,她已經閉上眼睛昏昏欲睡,陛下低聲道:“朕從來沒想過要你死。”
她唇角輕勾:“臣妾知道。”
是真是假她再也不願去揣測。從前她一心要保護從來不肯攀附而活的男子,她必將好好利用。雖不知彼此之間會有多少道傷痕劃在心上,卻別無他法。
次日,薑昭儀受封德妃,賜居翠微宮。
為此,良賢妃發了很大的脾氣。兩位公主在母妃跟前受了氣,憋著一肚子火,來到禦花園中玩耍,卻見大皇子正在草坪上玩蹴鞠。
“這傻小子昨日被父皇訓斥一頓,連頭也不敢抬。今日卻又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般在此愉快玩耍。看著就令人來氣。”
滄淩給滄柔使了個眼色,才兩歲的小女孩厲害得很,忽然裝作摔倒在地,滄淩連忙大喊:“快來人啊。寅恪又欺負滄柔啦。”
寅恪剛從一大堆文章詩詞中解脫出來,好不容易能自己玩會兒,忽然別點名,局促地看向此處,見滄柔跌倒在地,本要跑過來查看,思忖片刻,已覺事情有詐,可是同情心作祟,仍然大咧咧跑了過來。
熟料,良賢妃也正行至此地,見了此情此景,自然將寅恪數落一番,並罰他跪在宮道上不得起身。
賢妃走後,薑德妃來了,將寅恪扶起,隻問:“任人欺負者,是大丈夫所為麽?”
寅恪若有所思,呆呆道:“淑妃娘娘,你與往日不同了。”
薑德妃蹲下身子,與他平視:“在這深宮之中,人善被人欺。娘娘既然能改變,恪兒又為何不行呢?”
於是過了一日,滄淩故伎重演時被大皇子狠狠揍了一頓。鼻青臉腫的公主被她母親領到皇帝跟前哭訴遭遇,卻被楊貴妃甩了一個大嘴巴子。那一日鬧劇,攪得皇帝心煩。
而後,太皇太後聽聞此事,便將良賢妃罰了禁足。可奇怪的是,皇帝卻將滄淩、滄柔兩位公主養在身旁一月之久,寵愛有加。
太皇太後這些年傾盡全力也無法扶持楊貴妃,漸漸便想開了。執念去時,人也就坦然多了,竟說要搬去洛陽別宮居住。
薑德妃提議:楊貴妃常年陰鬱煩悶,洛陽別宮正是調養身體的好地方,不如讓她隨侍太皇太後身側,為陛下和太上皇盡孝。
太皇太後雖已無多餘的精力管後宮事,卻並不甘心任由楊氏一族從此落寞。依據洛陽別宮之事眼看就要作罷。薑德妃去了一趟紫薇宮。
主殿內,德妃跪坐在老祖宗膝下,像極了當初待嫁滇王之時。除了她二人,便是春姑姑,仍未緩過神,呆呆站在一旁。
“太後姑奶奶。”德妃道,“這些年來,您總將大皇子帶在身旁教養,難道沒覺得他像極了沈泰嗎?”
太皇太後垂目未語,德妃又道:“陛下當初在北國時身邊帶著良賢妃,並未與萋萋共處過,回程時皆由臣妾伺候起居。您不會以為此事陛下毫不知情吧?有沒有恩寵過萋萋,陛下他自己比誰都清楚。此舉,不過是要保楊家,並念及手足之情。可是這些年背負著這樣的恥辱,又有誰會心疼他呢?”
太皇太後緊緊皺著眉頭,隔了許久,沉聲問:“既然已經全身而退了,你又何必再回來。”
“因為臣妾不甘心。”德妃露出淡淡的笑容,“陛下還是太子時,即有立臣妾為太子妃之心,無奈您心儀的人選是萋萋。臣妾也認為萋萋比自己好無數倍,甘願將陛下拱手讓人。可是,原來這便是萋萋。臣妾猜想,萱娘娘薨逝那年萋萋稱病避在府中,便是因為要保胎,誰知那孩子到底命薄,未能保住。”
“無憑無據,豈容你胡言亂語。”太皇太後微露。
“無憑無據自然是不敢亂講。可如今活蹦亂跳的大皇子就在宮中,紙永遠也包不住火,君心難測,若非是念及太皇太後您,陛下難道要一直替北國的皇帝養孩子?”
“你如今是越來越大膽了,可知哀家可治你死罪。”太皇太後輕拍扶手,不怒自威。
德妃仍是微微露出笑容:“死過一次的人便沒那麽怕死了。況且,臣妾答應了沈泰,要將人帶回北國去。”
太皇太後緊緊盯著膝下神情泰然的女子,不過短短幾年時間,性情卻有著天翻地覆的改變。猶記得封後大典前一夜,萋萋滿麵淒楚地前來問安,她安慰的話是:人若是心死,身亦活不了多久。
如今她死而複生,眼中再沒有絕望。一雙眸子閃爍如星辰般,帶著一縷陰怨的幽光。她不知道從前那個天真純善的苓兒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。可是她忽然很愧疚,所有的怒氣隻化作一團濁氣窒悶於心間。
不久後,太皇太後移居洛陽行宮,楊貴妃奉懿旨隨侍,無詔不得回京。
良賢妃大喜,從此獨掌後宮,也開啟了殘害大皇子的新篇章。
某一次,大皇子原本乖順的小馬駒被居心叵測之人下了藥,待大皇子坐在馬背後,忽然發狂,將這剛剛學騎術的小孩甩在碎石地上。那孩子滿膝蓋是血立即爬了起來,對前來攙扶他的薑德妃道:“父皇在那邊瞧著,恪兒不敢懈怠,一定要更加努力地練習。”
德妃撫了撫他淩亂的頭發:“恪兒別怕。很快你就能離開這裏。”
數日後,大皇子身邊的宮女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半個未央宮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,原是大皇子墜湖,熟諳水性的宮人們像下餃子一般往湖中跳,卻怎麽也找不到落水的大皇子。一個活生生的小孩,就那麽忽然消失了。
密道外,大皇子抓著赫悅的手昂頭問:“薑娘娘,你可知將我擄走是殺頭之罪。”
德妃的笑聲如銀鈴一般:“我並非要擄走你,隻是送去你見親人。”
又過了數日,避在深山寺廟裏的太上皇打開門便見到一個軟糯的小孩子,懷中抱著一枚褪了色的蹴鞠,歪著頭看著他:“您就是太上皇爺爺?”
一霎那間,時光仿佛倒回。
太上皇弓著身子、張開雙臂,將這孩子擁在懷裏:“泰兒……”
“薑娘娘說,太上皇爺爺能送恪兒去找父皇。可是恪兒剛從宮中逃出來,看到廣闊的天地,聽到潺潺的流水,聞到清甜的空氣,這一切好美,再也不用擔心會惹滄淩生氣,也不用怕踢蹴鞠傷到滄柔妹妹。太上皇爺爺,您看起來特別慈祥。能不能別帶送恪兒回宮?恪兒其實很怕。”小孩子埋著頭,不敢看人的眼睛。
“恪兒別怕。”太上皇單膝著地,老淚盈眶,輕輕拍著寅恪的後背,“有爺爺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