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一章 執子柔夷,念子忘憂
交趾城有三座附屬小城,平溪、下染、小雍,城中各有百姓十數萬,兵甲千人不等,與其交趾主城四方共成犄角,共同守衛交趾四方安定,這也正是交趾城得以在無數劫掠與戰爭中免遭荼毒的原因。
蝶的家就在小雍,據羅湖所說,蝶現今被徐家盯上,隻能躲會老家避風頭,這家隻有四十多歲的一對夫婦,是蝶的養父與養母,後來家中貧困,受人誘騙將蝶賣到了數十裏外的風月場所,從此這個可憐的女子再也沒有快樂可言。
至於羅湖與蝶的關係,遠非一句喜歡與否可言,他們所缺少的隻是一場正大光明的表白。當薑鳴提及直接將蝶接走,羅湖與蝶都露出了難堪的猶豫,前者因為叛亂山匪的名聲,不肯毀了這樣一位女子;後者因為風塵之身,不肯委屈了她心中的英雄。
蝶道“養父與養母雖然對我並不怎麽好,還將我賣到了紅袖樓,但是若是沒有他們,我也活不到這麽大,我總是對他們心存感激的。”
羅湖沒有附和,他是憎惡兩人為了生計將女兒賣掉,若不是他們不負責任的圖求私利,蝶也不會在那種地方安身,在夢魘與痛苦中度生,隻是,她太善良了。任何黑暗齷齪的影子都不會沾染她純粹的心,即便她已傷痕累累。
“答應我,一定要將她送過去,我不想她再受往日的傷害。等過兩年,我便會送上彩禮來迎娶她。”羅湖按住薑鳴的肩頭,神情極為鄭重。
薑鳴與申夷憂見證了二人的依依惜別,沒有露骨在外的親昵情話,兩雙含淚朦朧迷離眼,腳下卻是走走停停難以直步。羅湖將拳頭攥得生緊,最後被隻是轉過頭,背對著他們遠離,喊道“蝶,等我。”
距此已離小雍不遠,約莫三個時辰後薑鳴三人進了城,沒有作任何停留,直奔南邊一偏僻城區。擁擠的住房一個個緊緊相挨,鱗次櫛比不能形容其整齊排列,隻看到房戶之間汙桶堆攢的腐菜泔水,發出令人作嘔的複雜臭味,還有窗牖上厚厚的塵土,牆壁上髒亂的塗鴉,整片住宅區透著一種底層百姓低俗而肮髒的生活姿態。
薑鳴隻是皺眉,倒並未覺得有太多厭惡,畢竟自小生長之地便是貧寒之所,見慣了平常百姓的一些作風與習慣,但申夷憂卻委實被這一幕驚得腹內食物翻滾,便叫喚身體不舒服,躲到一旁休息去了。
“薑鳴公子,夷憂姐她沒事吧?”蝶一臉擔憂,深深關切道。
“應該是沒事的,一會兒我去看看就好,前麵應該便是你家了吧?”
“嗯。”蝶剛剛回答,便見一婦人走出家門,正欲倒掉手提的小桶中的泔水,一轉頭便是看見一位姑娘站在不遠處,怔怔然望著自己。
“蝶?是你嗎?真是你啊,你怎麽跑回來的。”婦人走上前來,抓住蝶的胳膊,似乎在質疑自己的眼睛,更為細致地注視起眼前的女子。
“幹娘,是我,我回來了,回來看你們了。”蝶眼睛有些濕潤,她無父無母,養父養母即便再苛刻也是最親的人,遠離幾年,再相見時自然充滿苦澀。
婦人看了一眼蝶身旁站立的男子,似乎是在猜測另一種原因,立刻擺出一副悲苦的神色,道“蝶,這幾年過得好不好啊?是我們不對,受了那妖婆娘的蠱惑,才將你賣了出去,何況那時候家裏難過,連一日兩餐的糧食都湊不出來,如果你還留在家裏,怕是得和我們一起餓死。我和你幹爹也是靠著城中的接濟才苟活至今,你可不要怪我們絕情啊。”
蝶笑著抹了一把眼淚,道“怎麽會呢幹娘,我是你們的女兒,怎麽會怪你們?而且我現在不是已經回來了嗎?”
“是是是。”婦人抱住蝶柔弱的身軀,目光下意識不地瞥向薑鳴,發現薑鳴也在以一種肅冷的陰狠眼神望著自己,驚嚇之餘連忙收回目光。
“幹娘,我給你介紹一下,這是我的朋友,薑鳴公子,就是他與另一位姐姐送我回來的。”蝶道。
“朋友?我還以為他是你心上人呢?長得還挺端莊,應該不是一般人子弟吧?”婦人幹笑著打量了薑鳴一番,撅著嘴唇說道。
“幹娘,你可不要胡說了。薑鳴公子已經有夷憂姐了,更何況我隻是平常女子,哪裏配得上薑鳴公子。”蝶慌忙說道。
薑鳴不理會蝶的誤會,在外人眼中,或許他與申夷憂早便是關係不一般了,這些身份卻可以免除一些麻煩,倒是利大於弊。他所為皺眉的,是蝶的卑微心態。若不是因為這些,估計她與羅湖便可以廝守大於沉默了。
“言重了蝶姑娘,我隻是閑遊散人一個,哪裏有這些資本?但像蝶你這麽好的姑娘,這世上已然不多,能有能力的與蝶姑娘結連理的人太少,可惜我並不在這個行列之中。”薑鳴這番話意在彰顯蝶的價值,一半說與蝶聽,一半說與蝶的幹娘聽。
蝶聽到這種誇讚之詞,俏臉一下子紅成了霞色,接觸到薑鳴沒有半分輕薄的目光,也是立刻明白了薑鳴的用意,當下卻顯得慌亂無措,立在原地頷首低眉,隻聽得嗡嗡細語“公子言重了。”
令得薑鳴頗為無奈與不解的是,這般薄麵皮的女子,是怎麽在那風月之地生活下來的,難道不會被人排擠與欺負嗎?
此時申夷憂也是臉色難看地走了過來,並沒有給蝶的養母禮貌的問候,隻是挽住蝶的手臂,薄怒道“怎麽臉紅成這樣?這家夥欺負你了?”
薑鳴三人被邀入了屋中。時隔數年未回家的蝶亦是沒有主人的權柄,羞澀得像個真正的客人,反而是真正客人身份的薑鳴與申夷憂,冷漠的神情中沒有半點拘束。
蝶的養父是個蓄著絡腮胡的矮小中年人,臉上是枯黃的橫肉,歪著嘴,一直豎著眼睛,似乎總是氣憤難平的樣子,讓人難以接近。
“回來了?真不懂事,這麽久才回來,等我們老死了,誰給我們發喪!”蝶的養父對蝶這樣說,然後便走到了裏屋,並沒有多看薑鳴幾人一眼。
“別管他,一天就是遊手好閑,我給你們做點吃的。蝶,你陪你的朋友先坐會兒。”蝶的養母笑罵一聲,便走進一旁昏暗的廚房,乒乒乓乓地收拾著飯菜,不時聽到旁邊中年男人的嗬斥聲“小點聲,敗家娘們,做飯都要吵著我,吃吃吃,今天吃了,下頓喝西北風去!”
蝶低下頭,輕聲道“薑鳴公子,夷憂姐,抱歉了,家裏太窮了,難免生活上不體麵,還請你們不要介意。”
薑鳴方欲安慰,申夷憂卻道“窮一些倒沒什麽,就是太懶太髒,還指望日子過得好,那不是做白日夢了嗎?”申夷憂故意將這句話提音很高,不知是出於什麽心理,裏屋的人似乎也沒有聽見,並沒有人回應她的傲慢無禮。
“夷憂,沒必要這樣!”薑鳴出聲示意,因為此時蝶的臉色已是頗為不好看,並非責怪之色,黯然傷心的情緒多了些。
一時無話,在沉默中等待了不多時,飯菜也便端了上來,勞頓了半日的蝶笑著吃了許多,薑鳴隻是象征性得喝了兩口稀飯,便沒有再動碗筷。至於申夷憂,似乎今日特別挑食,麵對著三道油鹽不香、調味不全的小菜與摻著飯渣的白稀飯,猶豫了一會兒卻沒有勇氣下得去口。
“薑鳴,陪我出去走走?”飯未用完,申夷憂便急著往出走。
薑鳴向蝶說了一聲,蝶隻道“薑鳴公子,你們出去走走就好了,我挺適應的,現在還要幫幹娘收拾碗筷,就不陪你們了。從這裏出去左轉,過了一條小橋,不過百步便有一條街區,那裏是小雍的夜市,一般不到深夜不會宵禁,這幾日這裏有花燈會,應當是挺有意思的。”
薑鳴表示理解與感謝,微微頷首向蝶的養母示意,表示對晚餐感謝,便也不停留,跟上了申夷憂的腳步,至於禮節什麽的,並不重要。
“你今日為何這麽暴躁?幾番話說的蝶都羞愧得無地自容了,你可不像那麽不考究的人。”薑鳴問道。
“不想就不想,哪有那麽多問什麽?看見蝶的養父養母就厭惡,能將女兒賣掉的人哪有那麽好心?那種嘴臉,真惡心。”申夷憂聲含嗔怒,一跺腳便自顧自個兒地走開,絲毫不給薑鳴接話的空間。
“女人啊!”薑鳴輕歎了一聲,連忙跟上,在此時倒像是真正惹怒了心上人的無知青年了。
每年四月中旬,小雍城有長達十數日的花燈盛會,在這樣一座山水小城之中,這場節日並不比春節遜色多少,反而因為花燈的特殊性,更多的年輕男女更願意乘此時外出漫步,花燈迷眼,並肩而行的情侶比比皆是,這種簡單而大方成體統的節日,其實更是一場旖旎的幽會。
“你說,蝶那姑娘,是不是故意的?她可沒有說這裏是這般景象。”薑鳴見到成雙成對的男女在花燈街市間漫步,立刻愣在了原地。
申夷憂輕哼一聲,道“我怎麽感覺那姑娘從一開始就認為我們是那種關係,今天你出來追我,落在她的眼裏,可能真就是在哄我了。本小姐的名聲,讓你占盡便宜了。”
申夷憂話語雖不客氣,卻沒有責怪的意思,薑鳴鬆了口氣,道“那你那會兒不是真生氣嗎?”
“哎呀,什麽都問!”申夷憂怒氣衝衝地推開薑鳴,怒怪道“真是石頭,女人每個月都會這樣的呀!”說完,申夷憂的臉便瞬間紅透了,轉過頭也不理會薑鳴,大步向前走去。
“呃!好像問了什麽不該問的事。”薑鳴汗顏。
當然,這段小插曲並沒有影響什麽,過了一會兒,申夷憂便主動拉著薑鳴去了擺在街前的小吃攤位,點了兩份河西餛飩和涼拌春筍,大快朵頤地吃起來。
“我就知道你也沒吃飽,兩口稀飯也沒什麽分量。我就吃不下去那種飯菜,可能真的是自小用餐都比較講究吧,就算逃出來闖蕩,也時常好酒好菜,那桌飯菜實在有些難以下咽。”申夷憂喃喃說著,口上也不忘記咀嚼餛飩。
薑鳴也是有些感慨,申夷憂自小養尊處優,但年成卻遇到一樁樁悲苦事,沒有自由地被人當作利益交換的工具,困在牢籠中無力掙脫,對於一個正值青春的女子來說,這是怎樣的淒然?“夷憂,夷憂,估計你的父母也想讓你一輩子沒有憂愁吧!隻是……”
“什麽?”申夷憂似乎沒有聽清楚他念叨著什麽,全不在意地拍打在了薑鳴的肩頭上,道“趕快吃啊,吃完了陪我去看花燈,別錯了時辰。”
令薑鳴欣慰的是,申夷憂似乎心情頗為不錯,走在街市上蹦蹦跳跳,遠不似在寒武關化身男兒時神態壓抑,不時挑著小攤上的奇異物什把玩,不時買來一些不常見的吃食品嚐,一邊與薑鳴談笑著風景趣事,一邊又趴在橋欄邊上看月夜魚出水,不知不覺間挽起了薑鳴的胳膊,如同真正的戀人一般,徐然漫步。
“這座橋,被稱作花橋,聽說在滿月時候,橋下水中的鯉魚會匯聚出水,擺出一條銀河的模樣,好像也是為了賞花燈月色一般。”
“這片小江,是上淵流的分支,據說上百年都沒有枯涸過,有一種古老的大魚鯤鎮守,曾有人見過鯤影映月。”
“這裏的花燈與整個垣野界的花燈都不相同,據說這裏有六棱狀的花燈製法,是一位突破天位境界的神人創造的。”
遊人閑談紛紜,大抵說得是一些民間傳說與風俗習貌,不管真不真實,總能與今日這花燈盛會牽扯在一起,蘊含著美好的寓意。
申夷憂站在花橋之上,月色襯托的倩影極為優美,她仰起頭,沉浸在皎皎月華的沐浴之中,她眉間一絲憂愁,總不掩此時燈影擾擾的繁華,她望向這條黝黑的小江,一望無際地貫穿全城,正如她的思緒,曾飛過秋千去。
如果我今日洗盡憂愁,可否與你飲酒春秋?
如果我今後不能夷憂,是否唯有濃情淹留?
申夷憂突然明悟天地悠悠,竟不能放己身自由,豈不悲痛?
薑鳴走進她身旁,入情般扶住她的肩胛,問道“怎麽了?”
“沒,沒什麽。再走一會兒就回去吧!”申夷憂轉過臉,避免與他的目光直視。
“好。”薑鳴將一塊吊有流蘇的翠色玉石塞到她手裏,道“你剛才看上的玉墜,我花光我的積蓄買了,一人一塊,多了沒有。聽那賣玉的老人說,這叫‘零玉’,是一種三垣之地產的玉石”
申夷憂攥住玉石,感受著清涼的舒適質感,一時沒有想到說什麽,這時候的沉默無疑顯得頗為旖旎。她與他四目對視,不自覺間緩緩靠近,迷離眼神,像一場來自夢中的邂逅,終於,兩人嘴唇相觸。
輕觸而分,淺嚐輒止。
申夷憂慌亂地轉過身,似乎要逃離,卻又背對著薑鳴站在了不遠處,淡淡地道“今日的事,都忘了吧。”
薑鳴抓住她的手,深情地盯著她那盈盈雙眸,輕聲道“我們,嚐試著開始吧。”
一語深情,半日凝視,執子柔夷,念子忘憂。
約莫定昏時分,兩人才遲遲回到蝶的家中,蝶與婦人正在點燈相候,裏屋傳來中年男人厚重的鼾聲。
“蝶姑娘,麻煩你們一直等候了,今日倒是我們忘了時辰,抱歉之處,還請見諒。”薑鳴微微頷首,不好意思的致歉。
蝶與婦人齊齊站起身來,蝶笑著道“公子言重了,我已經為你們收拾好了房間,靠東邊的裏屋,需要什麽叫我就好,我就在你們旁邊住。”
“哦,勞煩姑娘了。今日住一晚,明日我們便離開,叨擾了”薑鳴往蝶所指望去,那裏分明隻有兩間臥房,一間是蝶住的,另一間……呃……“就一間?”薑鳴失禮愣住,神情頗為尷尬。
蝶也怔住,盯著薑鳴的眼睛,試探道“家中貧寒,隻有三間臥房,預備的一間是留給公子與姐姐住的,布局陳設是簡陋了些,今日天色已晚,若是不嫌棄就先湊合住一晚吧。”
這是簡陋不簡陋的問題嗎?薑鳴心中有種罵人的衝動,但見到蝶單純的模樣,憋在喉間的話也是生生咽了下去,他甚至在努力讓自己明白,可能蝶真的不知道此中忌諱吧!薑鳴隻得點了點頭,僵硬地表示了感謝,便看向臉色通紅的申夷憂,沒有多說什麽,抓住她的手,將之帶進了裏屋。
xunya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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