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章 有道人說
寒武關守將高逐戌,在九府聯盟國久有盛名,軍隊從屬於候鳳王參正風,但擁有獨立於王侯製度外的軍政大權,持九府假節鉞,可號令寒武關任何事務而不需通過任何人的指令。在任職十數年內,南拒秦王朝侵伐上百次,更是在數多關鍵戰役中出奇製勝,有長勝之名號。
當高逐戌立於此地,街中民眾不由得莊重起來,在寒武關內高逐戌的名字是高尚而且尊貴的,因為是他護佑這國之邊境十數萬人賴以存活,不誇張地講,高逐戌便是寒武關百姓的神,無人能詆毀,無人能誹謗。
四人紛紛停手,薑鳴觀望著周圍百姓的表情變化,對於高逐戌這個人的評價再次複雜起來“失齡峰堆積那麽多的將士白骨,莫非不是他造成的?或者說,他是有著什麽苦衷?百姓如此愛戴與信任他,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?”
劉天霸與趙鵬斐麵色羞愧地走過去,不發一言,先前的霸氣盡數散去,此時倒像是心情萎靡的小孩一般。
“身為軍中高等將領,竟然枉顧軍法肆意與百姓爭鬥,破壞百姓生計,你們可知罪?”高逐戌聲腔渾厚,不惑之年應有的滄桑與沉靜在他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。
趙鵬斐與劉天霸低頭道“我們甘願領軍棍六十,另外百姓的經濟損失從我們俸祿中扣除。”
高逐戌微微點頭,低聲道“退下吧!”兩人悻悻然走開,盡管他們囂張狂傲,但在高逐戌麵前隻有服從。
“薑鳴,這次我自己來邀請你,你可願去我軍營做宴?”
這時爭戰暫歇,溫矢良與申夷憂一齊走到薑明和林寒身旁,既是表明他們的立場,也是彰示他們的身份。
“高將軍,不知您有何事指教?”薑鳴先禮待人,畢竟高逐戌不是劉天霸之流可比,若是惹怒了他,這寒武關也便沒了他們的立足之處。
“你認識降英?”高逐戌就這一句話,便令得薑鳴麵色微變,如若是敵非友,哪裏可知曉這個稱謂?
林寒三人見薑鳴愣住,心中揣測著薑鳴的身份,申夷憂此時向前一步,躬身道“高叔叔,可否許我個麵子,放過薑明一馬?來日我必以厚禮相謝!”
高逐戌卻是淡然一笑,應道“我有說過我要難為他嗎?薑鳴,若是你願意來,一會兒就來軍營找我,我有些事問你,若是不願意來,也就算了。”高逐戌說完,便是揮手指示下屬退散,自己則是站在街道中央,抱拳道“各位寒武關的百姓們,今日是我管教屬下不嚴,若是對你們造成損失,請到府衙一一登記,我會紀實給你們賠償!”
過了一陣軍士與百姓都散去,薑鳴四人不自然地走在街上,看著夜幕像簾帳緩緩落下。
“薑鳴,若是不能確定他的目的,還是不要涉險了。”林寒蹙起眉頭,對所謂的寒武關軍營亦是諱莫如深。
“不然就不去了吧,看你這麽囂張,萬一真的做過得罪高叔叔的事,憑我幾句話也不管用。你知道,將軍待我尊重,隻是當我是舊友的親戚而已。”申夷憂忸怩了片刻,擔憂已是寫在眉間。
“失齡峰的陰氣聚集,說不定便是他的緣由,你若是冒險前去,指不定會有什麽意外。”溫矢良雖是書生,但謀思極為周到。
薑鳴一笑,灑脫瀟灑地將袖子攬起,輕吐一口氣,道“不要想這麽多了,都餓了一天了,趕緊去吃飯吧!”
薑鳴還是去了軍營,他們四人寥寥用過晚餐,薑鳴便一一寬慰著幾人安心,令得溫矢良去了朋友家,林寒亦是回到了先前的棧房,申夷憂卻以認識軍中幾人為由,執意跟隨過去。
寒武關軍營屯兵五萬,步兵與騎兵分別駐紮南北,成犄角之勢相互照應,對寒武關關隘成雙萼伴生之狀以達到迅速的支援。
“我是薑鳴,應邀前來,請稟告高將軍。”薑鳴與申夷憂站在軍營高高的防禦工事前,顯得有些不知所措,不知是被營中洪亮的口號震懾,還是為守門士兵身上攜帶的濃濃的血氣而驚懼,當他們來到此地,不可避免地低下了頭,態度也是沒有了先前的倨傲。
“你便是薑鳴?好小子,連我們的兩位上將軍都敢打,哈哈,佩服佩服。將軍早就交代過了,我來帶你們過去吧!”守門將士並沒有刁難他們,反而是豪氣地朗笑著拉起了閑話,那種豪邁與闊達的胸襟在這個普通的士兵身上極為顯著。
薑鳴卻是不敢再誇口,對著申夷憂做了個無奈的聳肩的動作,便跟著士兵向著軍營深處走去。
方陣整齊的隊伍依次從薑鳴眼前跑過,雄氣昂昂的身姿讓得薑鳴有些驚羨與神往,他們未必單挑是他的一合之將,但整個軍隊合在一起便如同不敗的雄獅一般,不說是八段人位的武學大師,就算是一些地位境界的強者也不免望之變色。
練習騎射與騎戰的將士身形矯健,練習槍術與刀法的將士穩如磐石,戰馬奔騰踏飛塵,刀槍起舞立方陣,這些久居邊關的將士以一種堅毅而彪悍的姿態將練兵之法推向頂峰,呈現在薑明麵前的是非凡的鐵血之軍。
“你很羨慕這些將士?”申夷憂看到薑明眼中的不同顏色,略帶試探地問道。薑鳴雙眼中透射出一種難以言表的光芒,他停住腳步,道“你說人生來之,究竟什麽是存在的意義?對人對物,對花對酒,不自相同。然而有人貧窮一生,一簞食,一豆羹,便覺得怡然自樂;有人富可敵國,卻患得患失,惶惶不可終日。就像這些邊關將士,生死皆於戰爭之中,半生飲血半生撫傷,仍舊是相安福樂。所以說,這個人,該是有自己的意義。”
“自己的意義?難道就要各自經受過才知曉?難道就要以身試法才明了?若是曆盡這一生仍然找不到,那該如何?”申夷憂眉豎成柳葉,眼眸匯成彎曲的河流,卻仍是不解。
薑鳴拍拍她的肩膀,似是寬慰她心中的苦惱,眼睛緊緊地注視著她的雙眸,沉靜地道“‘你的意義該是洗盡這一身憂鬱,如你的名字一樣,放得下才能真正地拾得起自己的幸福。即便日後做不得完全,也應是沒有遺憾。”
申夷憂若有所悟,沉吟半晌,也算是記下了,這個看似平凡的男人的話,可能將是她往後餘生唯一的慰藉。她問道“那你的意義是什麽呢?”
薑鳴一手勾住申夷憂的肩膀,推搡著她行走,一邊眼神複雜地道“我想,我應該是要追尋。”
在寒武關以外的古鄴城中,一男一女遊走在繁華的街市中,今夜又恰好是一年一度的花燈節,縱橫穿錯的幾條街道顯得極為熱鬧。女子約莫十之七八,正值花蕊芳年,顯得極為活潑青春,再配上一身淺綠色衣裙與姣好的容顏,惹得街上許多男子側目而觀。
女子突然停住蓮步,纖手拿起一個楊木雕成的山水樣貌的吊牌,在身後緊緊跟隨的男子眼前晃了晃,笑語盈盈地道“好不好看,上麵的山水都比得上一些畫師的作品了。以後去風吟宗,可以做個念想,聽說還可以免費刻上名字。”
男子卻是慘淡地展出笑意,說道“小姐,不然將我的名字也刻上去吧,以後你去了那裏,我會等待著,這個木牌也將是我的意義。”
青裙女子的笑意瞬間坍塌,她默默地收起木牌,充滿希望地問道“真的不能一起去嘛?即使不當什麽親傳弟子,有你給我做個伴,也比我們分開要好啊。”
男子痛苦地攥緊拳頭,沉聲道“風吟宗是太微垣上等宗派,律法森嚴,從不收天賦低劣者。我也煩請過梵燁長老替我探查天賦,卻完全夠不上那道分界線。不過也沒有什麽,小姐隻管放心跟隨長老修行,打破心中的壁障,我便在風吟宗外等候著,寸步不離。”
我要獨自而立,再不是誰的累贅。女子回想著以往諸多記憶,心中又動蕩起來,那個青梅賽竹馬的人,那個帶給自己期望與痛苦的人,她的眼神又堅定起來,如果做不到獨立吧,自己一生的意義又在哪裏呢?
男子細心觀察著女子的表情,終究是再度展出笑意,風吟宗外麵豈是能讓無關人等居住的?他的等待注定是天涯路遠。然而,他又回想起那日,在一所破廟之中,他藏了許多壇苦味的劣酒,一口又一口地慶祝獲得自由與拋棄,他以為喝醉了便沒有惆悵,然而他不醉。直到那個一樣眼神慘淡的老翁走到他跟前,他卻隻是遞上一壇酒,並說道,沒有湊巧會換得佳釀,我隻有這苦死人的劣酒,不要錢。於是老翁與他共飲,可能是同為悲苦士,一念便足以結交忘年。老翁說道,我戒欲清心,是為了當年的一個承諾;你也應是待花成癡,算得上一個性情人。
或許是的,等待,便是他的意義。
據說真正的三垣之地萬象垂青,人郭富饒且多繁華盛集,乃是整片垣野界域的中心,比於什麽夜泱城、古鄴城要精彩隆重百倍不止。九府聯盟國處於朱天野一隅,在這片西北大陸尚有些震懾力,但仍舊是做不到五裏一燧、十裏一墩、百裏一城,距離三垣的繁盛自然差著數個等級,所以城郭設防便顯得更為重要。
寒武關乃是天下雄關,有長勝大將高逐戌駐守,多年來未嚐失守半寸領土,所依靠的並不是背後行雨州與候鳳王的支持,而是十數萬軍民的齊心合力,所以世人常說,“水能載舟”。
高逐戌早在營帳中設好了酒肉,沒有薑鳴二人想的鴻門外上百刀斧手的盛況,也沒有哪個武夫舞劍意取誰性命,甚至連其它的侍衛都被稟退,隻剩下他一個人麵無表情地扒拉著盤子裏的醬牛肉,時不時仰起頭灌上一口烈酒。
“你來了?嗯?申丫頭也來了?快來吃點喝點暖暖身子,畢竟是冬日裏,外麵有些冷人吧?”
像是家常閑話,未作什麽矯情,原本警備的心態瞬間鬆了幾分。申夷憂湊近薑鳴耳邊,細聲說道“我就說高叔叔待人和善吧!”接著她便沒有忌諱地拉著薑鳴坐在了下座,位置在高逐戌對麵。
高逐戌淡然一笑,親自拿起酒壺,斟了兩杯酒,道“小子,這可是我寒武關軍營最烈的西風勁,可不是那軟塌塌的幽穀白月能比的!”
薑鳴舉起酒杯,一口飲盡,頓時覺得喉間火辣辣地疼痛,仿佛是火燒一般,緩和了良久方才自然了些,他才知為何飲酒要徐徐入喉,便抿了抿嘴唇,道“將軍知道夷憂的身份?”
申夷憂頓時怔住,平時都是直接喊作申羽,不知今日為何叫得這般親,讓她極不自在。高逐戌卻是朗然失笑道“這稱呼可是隻有她父母叫過,申丫頭都臉紅了,你們還真是關係不一般呢!”薑鳴也是頗為尷尬,望向申夷憂,竟真的紅暈著臉,即便沒有女子的身體特征,但她終究是楚楚然動人牽物的傾城之姿呢。
高逐戌夾了一塊牛肉嚼著,道“她爹是他們家族的大英雄,在那個時代與我也算是極好的朋友,申丫頭現在不想回去,所以隻能來我這裏避風頭,我若是還不知道她的身份,就太沒有人情了。可惜,我沒有能力替他父親正名,無故死於一場黑手的刺殺的人,就像是遭受天譴一樣,而申家的三大長老趁機奪取政權,將整個申家控製在手心之中,申丫頭甚至隻能被當做家族和親的犧牲品。三大長老都是地位境界的強者,我能設法讓她逃出來,並且讓她藏避在這裏已是最大的能力了。”
“原來我逃走時候幫我的黑衣人是高叔叔派的人?”申夷憂緊咬著嘴唇,倔強而又感激。在一旁的薑鳴聽到這般秘辛,對於眼前這個女子更為同情,出手輕輕抓住她的緊攥的拳頭,出聲道“還有我這個朋友呢。”
申夷憂強忍著淚水,望著薑鳴慘然一笑,像是一朵風雨摧殘的雪蓮。
“不說這些了。薑鳴,你可知道,我邀你來所為何事?”高逐戌的情緒也算是頗為傷感,於是悶飲了一口酒。
薑鳴道“是為失齡峰的陰氣匯聚之陣?或是高將軍您的真正的身份?”
高逐戌道“五年前有一道人,對本將說,寒武關常年殺戮,數十萬魂靈遊離在此不得超脫,宜築一座化魂塔收斂魂靈,可使陰氣退散生人長壽。我見那道人話語妖媚,非是良善,便令手下逐出營外,卻不料道人暴起以斷劍刺我,雖受一創卻反將道人斬殺,道人死未咽氣,竟化作一縷黃煙飛走,我卻因此害上了大病,幾乎斷命於床榻。好在我夢中見到一蜥蜴妖人,要我將死去的將士盡數拋於失齡峰之南,我在痛苦中思前想後,覺得並不像築化魂塔那般縹緲,便命人設下那座以山為墓的萬將塚,自此我的病也好了起來。此後我尋找高深的陰陽術士解其道理,有一喚做‘燃節‘的道人說,陰正陽和,以山之南北分人鬼,故陰氣散於黃庭,陽氣興隆於匯海。後來,我派人打聽到這燃節道人在幽天野建了一個教派,叫做陰命門;而那個本應該死去的我親手斬殺的道人成了他的鄰居,也建了一個教派,叫做陽魂門。你應該很想知道那個道人的名字,他叫做焚鬆。”
“焚鬆道人!”薑鳴終於又聽到了這個名字,昔日那個狂熱的信徒死前的虔誠,所為的也是這個道人。日後走近他的地盤,不免要觸他的黴頭。薑鳴這樣想著,算是將失齡峰的因果經絡理清,不過他還是有另一個疑問。
“不知高將軍與黑衣捕牙有什麽淵源?”
高逐戌大笑起來,大手輕掠過胡須,道“我乃黑衣捕牙三統領,你所見過的方秉燭便是本將的師兄。”
當初黑衣捕牙任降英與方秉燭曾暗語表示招納,薑鳴隻因為束縛太多,便以隱辭婉然回拒,今又遇這三統領高逐戌,不知目的是否與前時相同。
高逐戌仿佛看破他眼中的不自然,笑著解釋道“你是不是會覺得我是要強行邀你加入黑衣捕牙?你雖天資尚可卻不能使一國之力傾服,我說此話並非否定你什麽,我將申家的情況告知於你也有側麵提示你的目的。這垣野界太大,我們這些人位境界的武者千千萬萬,但真正領導與統治的卻是地位甚至天位境界的仙人,我們在他們看來,便如同一隻螻蟻一般。黃石大戰之後,我去看望我的師兄方秉燭,他已命將黃泉,那紫袍男子蒼伏愷的一劍令得他五髒俱裂,即便是醫術通神的大夫也束手無策。但他在最後告訴我,如果有機會,要拉攏你入黑衣捕牙,即便是掛個牌子,也要你與黑衣捕牙有所牽扯。”
“方統領他傷逝了嘛?為什麽要選中我,而不是其他人,任降英不是你們最信任的小輩嘛?”薑鳴對於其中的話感到不明所以,同時又覺得方秉燭遠非九段人位那麽簡單,雖然他對黑衣捕牙這個組織極有好感,但其中的疑點卻令他望之踟躕。
“我也不知緣由。你若是信任我們,此後十天來我軍營觀看演習,十日後若你仍不願意,此事便這樣放下如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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