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三十五章 他鄉重逢助故人(上)
采辦了一個早上的貨物,回到客棧門口那條街道時,阿娜瑰早已口幹舌燥。
白日裏的天水,商貿因為駝隊的往來依舊興盛,連街上售賣西域人吃食的小店也絲毫沒有因為戰亂顯出冷清。店小二端來一碗胡辣湯,阿娜瑰顧不得上頭飄著的熱氣,呼哧呼哧地三兩口便把整整一碗湯灌進肚子裏。
饑渴被解,她伸手摸了摸肚子,一副滿意的模樣眯著眼睛笑了起來。才眨巴了兩下眼睛,她忽地想起客棧房中的黃霈佑好像不曾喝過這爽口的湯,便揚手招呼了活計,讓他再端上一碗。
眾人以為阿娜瑰自己饞嘴,但見她捧著碗,指著街道的另一頭,又指回這個地方,商隊的活計們縱使聽不懂漢文,也知道阿娜瑰正在和店小二商量,要把這湯連碗一同帶走,一會兒在重新送回來。
從京城到這裏,商隊的人與黃霈佑的接觸並不算多,但每日與這對小年輕湊在一起,他們也曉得這丫頭對屋裏那位有多上心。
長路漫漫,有這兩個小年輕的情愫打趣,日子倒也過得有趣。所以,見著這丫頭小心地端著那碗胡辣湯往客棧的方向小步挪動,達拉提和弟兄們不由得發出善意的笑聲。
若在平常,阿娜瑰肯定要說上一兩句“反擊”的話,讓自己紅透的臉別尷尬得太過分,但此刻,她眼裏心裏滿滿地是那碗胡辣湯,根本沒有心思也沒有經曆同那幾個“大老粗”計較。
從食店到客棧,平常數十步便能走到頭的街道,阿娜瑰這趟整整用了一刻鍾。
額上早已溢滿汗珠,誰知阿娜瑰進門的時候黃霈佑的消失更讓她的脊背冒出了幾道冷汗。
手上的湯水順著一聲驚呼重重砸在地上,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間滑過,阿娜瑰撒腿便往門口外跑。
門外的小二見阿娜瑰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樣,自然知道她找的是房間裏自家的“相公”,想起清晨黃霈佑在門口被府衙官兵請上馬的場景,他趕忙開口衝阿娜瑰說了句:“清晨你家相公被幾個官府模樣的人請走了,你可以去府衙看看,說不定,此時他正在那裏。”
隻一句,阿娜瑰尚且清醒的神智一下沒了依托,腿一軟,身子一項強健的她竟生生踉蹌了兩下。
從京城出來,阿娜瑰最怕的就是這個場麵的出現,在她的意識裏,沒離開京城,黃霈佑就始終籠罩在煬帝反複無常的陰影裏。所以,看到他不見了,阿娜瑰第一反應便是煬帝反悔了先前大赦天下的諾言。
逃離的路上,商隊的人能幫上忙,但尋找黃霈佑這件事,阿娜瑰卻不能和達拉提說清楚,畢竟,當時營救黃霈佑的時候,阿娜瑰就沒有實話實說,如今把他入獄的事情說出來,非但圓不了先前的謊,更會給商隊帶來不必要的麻煩。
思前想後,阿娜瑰還是覺得自己去府衙找人更為穩妥,於是,才撐著身子站穩當了,她的雙腳又立刻邁出了客棧的大門。
從客棧到天水府衙的路並不算遠,但阿娜瑰跑得急,所以停下來時已是滿頭大汗。
時處亂世,連平日裏養尊處優的天水府衙門口都多排了兩行衛兵。阿娜瑰官見得不多,但憑著當初給步利設當通譯的膽量,她顧不得多問,便徑直往府衙裏衝。
府衙門口的差役雖然多半是做做樣子,但並不是一無是處的擺設。阿娜瑰這樣硬裝,必定引來眾衙役的阻攔。
可此時,阿娜瑰心急如焚,哪有心思輕聲細語地叫上一聲“哥哥”,再柔聲細語的詢問黃霈佑是否在衙門裏。
府衙差役被她這麽挑釁,心下自然更加氣憤。揮手一揚,打算把阿娜瑰往門外扔。
阿娜瑰那樣的脾氣哪裏守得住這種氣,便是這段時間照顧黃霈佑性情多了幾分柔和,但事情緊急,她也顧不得那麽多了。
“你推我做什麽?!我來找我相公,與你何幹?!”
阿娜瑰理直氣壯的質問,眼前的差役更是義正辭嚴。
“這裏是天水府衙,你這丫頭找相公竟找到這個地方來了,真是無法無天,目無法度!”
“我目無法度?!你們隨意將我相公壓到府衙,就有法度了?!”
阿娜瑰反問,衙役卻苦笑:“誰抓了你相公了?公堂門口竟敢血口噴人,當心我們大人治你的罪!”
話說完,衙役又抬了手,將阿娜瑰往台階下推了推。阿娜瑰不肯,使出力氣與衙役推搡起來。
兩人在門口的爭執引得眾人駐足,正在府衙內端坐的黃霈佑與淮占郴也聞聲趕來。
黃霈佑說不出話,看著阿娜瑰在門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趕忙上前尋她。淮占郴見黃霈佑邁開步子,心下一下明白了對方感到心思,站在黃霈佑身後,半開玩笑地喊了聲:“別喊了,你家相公在這兒呢。”
阿娜瑰本還怒氣衝衝,聽得淮占郴這話,再看著黃霈佑向自己行來,心下激動之餘,不禁跑上前去,一把將黃霈佑牢牢擁在懷裏,那副模樣,仿佛手上的寶貝失而複得一般。
府衙差役見別院的將軍與這姑娘開玩笑,心知這幾人關係非凡,便沒再阻攔,任由阿娜瑰當著眾人的麵懶著黃霈佑,也不敢上前阻攔。
方才圍觀的人此時還沒散去,市井百姓見阿娜瑰如此開放,不免臉紅,指指點點的人也不在少數。
大約這場麵太過尷尬,被阿娜瑰報了一會兒,黃霈佑不得不伸手推了推阿娜瑰的手臂,示意她注意分寸。
隻是,阿娜瑰對周圍人的閑言碎語絲毫就不在意。她用力躲開黃霈佑的手上,趁著他錯愕不已的空檔,徑直往他懷裏又擠了兩寸。
黃霈佑無奈,隻得微微一笑,待在原地,任由阿娜瑰的圓臉在胸前蹭來蹭去。
陪同黃霈佑走出來的時候,淮占郴多多少少帶了幾分看熱鬧的心情,此刻,見好友與有情人耳鬢廝磨,淮占郴強製壓製在心底的思念和苦楚還是不由得泛了上來。
眼前的阿娜瑰雖然一副西域女子的模樣,但性情卻和當年的凝如何其相似。
曾經,凝如也是這樣不顧眾人的眼光跑到永濟渠河道裏與自己相擁。
那一次,永濟渠的河道正在趕工,淮占郴帶著兄弟們連夜把河渠拓寬了數十尺,身上已然勞累不堪。
剛從塵土飛揚的河道裏走出來,就看見找不到自己的凝如灰頭土臉地朝自己跑過來,沒等他開口,凝如已經不由分說地撲了上來。
那時候,淮占郴還未從自己的心結裏走出來,見凝如這樣,尷尬地按著她的頭將她推出了幾寸,生怕周圍的人見了看笑話。
可是,那個固執的小丫頭卻說什麽也不肯罷休,使出渾身力道,用額尖頂住淮占郴的手掌,使勁往他懷裏鑽。
想起那副模樣,淮占郴已然枯萎的心又一次泛起了漣漪。因為那個時候的凝如,就像是剛剛出生的小牛犢,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吃到懸崖邊那棵嫩草,堅韌裏透出的可愛,惹人發笑,也令人動容。
隻是,如今事已過,境亦遷,凝如的果敢被世俗的滄桑剝奪,心飛向權勢的巔峰的時候,隻剩淮占郴一人還在原地執著著過往。
想到這兒,淮占郴不由得長歎一聲,臉上隨之泛起的是一絲苦笑。
門外,有情人還在彼此的溫熱中感受重見的喜悅,門內,淮占郴在失落的回憶裏惆悵,吩咐黎平給黃霈佑安排好今夜的住宿,自己則踏著闌珊的步子,往別院走去。
小五知道淮占郴這是觸景生情了,連向來不懂風花雪月的黎平都知道,他這個素來堅韌的兄弟,心口那道傷又隱隱作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