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如花匠一席話
齊魯恒是個臉盲,加上分不清宮裏女子們的位份,所以進宮好幾日都認不全女子們的長相與姓名。
聽得馬貴妃這一問,齊魯恒抬起頭,眯眼端詳了貴妃許久,這才問道:“敢問這位宮娥是?”
馬貴妃在宮裏待了這麽多年,從未想過有人不認識她這張臉。心下氣憤之餘,不覺喊道:“什麽宮娥?!昨日我便說了,我是貴妃,以後走路看著點!!”
齊魯恒聞言,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,而後才不急不慢回道:“哦,您便是昨日在瑤光殿被我不小心潑到衣裳的貴妃娘娘。”
馬貴妃不曉得老頭兒扯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,不耐煩地嚷了句
“說這些幹什麽!”,而後重新把話題引回凝如“私通”這個罪名上。
“我問你,既然你這徒弟是去晾曬種子的,為何會與凝嬪同時出現在‘斯文閣’?這麽湊巧,不是私通是什麽?”
李世民被這不依不饒的追問逼得無奈,齊魯恒卻滿臉淡然,輕笑了兩聲,這才緩緩回道:
“娘娘,我和徒兒剛從山中出來,識不得娘娘與宮娥裝扮上的區別。若不是您告訴我,我哪裏知道這身打扮就是貴妃的樣式。再說,凝嬪娘娘本就裝束素雅,無人指點的情況下,將她錯認做宮娥又有什麽奇怪?
‘宮娥’進得了‘斯文閣’,我這奉命種花的小徒自然也覺得自己能進去看一看。兩人前後腳,可不就遇上了,如果這都叫私通,那老朽昨日在瑤光殿僻靜之所與您遇上,是不是也算得上早有奸情、心懷不軌呢?!”
一番言語,有理有據,聲形並茂。眾人竊竊私語,原本烏雲籠罩的氛圍竟瞬間豁然開朗。
李世民從未想過一個與世無爭的高人竟會因為救人拋開執念與尊嚴,更沒想到一個萍水相逢的老者會傾盡全力地保全李家軍的大計。
心下的擔憂因為齊魯恒的流暢答複一句消散,轉而溢滿胸口的,是無限的感慨與鼓舞。
天下興亡,匹夫有責,盡管腳下這方宮殿已然潰爛,但宮外泱泱大地上,數以萬計的百姓卻從來沒有放棄對“國泰民安”這四個字的追求和憧憬。
有了這樣的百姓,他和李家軍何懼之有?為了這樣的百姓,他和李家軍又有什麽理由退縮?
強壓著心中的澎湃,李世民穩了穩身形。煬帝的火氣被齊魯恒言語中的清泉衝刷而盡,滿意的點點頭,臉上的怒意一掃而空。
來不及顧及李世民的異樣,煬帝自己先笑出聲來:“哈哈!齊先生頭發花白,頭腦卻清楚得很嘛!來來來,把凝嬪給我扶起來,你們也都退下吧。”
一聲令下,侍衛們重新將刀收回鞘中,轉身離去。
沒了咄咄逼人的侍衛,周遭的氛圍舒緩了許多。凝如被楊林扶起,緩緩走到煬帝身邊。煬帝覺得方才委屈了這姑娘,心中莫名生出一陣憐惜,伸出手,替她擦去臉上的淚。
海若平見狀長舒一口氣,雲成卻顧不得那麽多,伸手拿出帕子,小心地幫海若平包紮傷口。
不過,方才擒得太久,海若平的傷口有些深。看著帕子被鮮血浸透,雲成顧不得禮數,隻說了句“父皇,我們去上藥。”,而後頭也不會地拉著海若平往禦醫所在的地方行去。
雲成離開,周圍聚集的人群也三三兩兩的散開了。
李世民鬆了口氣,跟著齊魯恒一同查看淮占郴的是否受了傷,淮占郴的眉頭雖也稍稍鬆開了寫,但見凝如被煬帝摟在懷中,麵上的神采比起方才竟更是深沉了。
馬貴妃沒想到這盤好棋被齊魯恒這個花匠攪黃了,心下憤恨之餘,張口欲扳回一局,卻終究被蕭皇後搶了先。
“我就說嘛,凝嬪這麽乖巧的丫頭,怎麽可能做出那種傷風敗俗的事情來。”
蕭皇後沒想到事情峰回路轉,但見聖上懷裏用著的人是凝如,立場當即也轉了過來。話還說著,蕭皇後早已掏出手帕,學著煬帝的樣子關切地凝如拭淚。
凝如本對她方才明哲保身的做法很是不恥,但想到聯合鉗製馬貴妃的計劃,她還是勉強接過了蕭皇後的手帕,客氣地回了聲“謝謝姐姐”,以此讓兩人的關係繼續留存。
煬帝卻作勢打趣道:“怎麽,皇後給了張帕子就謝,朕用手幫你拭淚,怎麽聽不到美人一聲謝啊?”
凝如厭惡煬帝喜怒無常的模樣,若不是身不由己,她恨不能張口咬破這廝的嘴臉,讓他生不如死。
可是,戲還沒唱完,隻要淮占郴一刻沒離開,凝如就不能有一刻的懈怠。
義正言辭的譴責自然排不上用場,唯一能穩住眼下這一團和氣的隻能同馬貴妃一樣,使出手段抓住聖上的心。
床笫之事凝如有自己的底線不容逾越,唯一還能掩人耳目的隻有口是心非的撒嬌賣俏。盡管這樣的舉動並非凝如本願,但那雙天生的大眼睛卻給她的邀寵極大的資本。
“聖上方才那樣錯怪臣妾,哪裏還擔得起個‘謝’字?”
話語從凝如的口中呢喃而出,天然去雕飾的較好麵容含笑微嗔,再有血性的男兒都招架不住,更何況煬帝本就對美色樂此不疲。
“如此說來,實在是朕的不是。既然這樣,朕今夜便到你那裏去,全當給你賠罪了,如何?”
煬帝眯著雙眼,故意將“今夜”二字說的曖昧氣息十足。所有人都聽出了這其中的含義,淮占郴有怎會不懂。
天子寵姬竊竊私語的場麵雖不至香豔,卻也讓人難以為情。加上李世民本就知道凝如與淮占郴的關係,所以,無論公私,他都該找個理由將淮占郴帶走,以免他再次衝動,將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拱手相送。
煬帝此刻隻在乎美人是否原諒自己,聽得李世民告退的請求,想都沒想,當即揮手準了。
李世民心中大喜,拉著淮占郴與齊魯恒一並下了殿。
淮占郴如木頭定在原地,李世民拉了三五次才將他拉走。雙腿邁開的那一刻,他伸入土地的相思和想念被連根拔起。
那一刻,他告訴自己,從今往後,他和凝如再無瓜葛。
決心和憤恨讓他的身影看上去格外硬朗,連腳步都顯得迅猛有力。凝如躲在煬帝的懷裏,若有似無地聽著煬帝的輕哄聲,目光卻跟著曾經的愛人一同遊蕩到宮門外。
當那個熟悉的身影消逝在宮牆盡頭的時候,凝如心裏的悲痛終於沒了壓製的理由,轉而如泉水一般噴湧而出。
她嗚咽著,待到喉嚨僵硬得難以忍受,才終於放聲大哭。
煬帝不明所以,以為凝如還未方才的事情委屈,趕忙喊了楊林,讓他把早上才呈上來的綢緞捧來,讓凝如挑了做衣裳。
馬貴妃原本還靜觀其變,見煬帝把自己做衣裳的料子拿來哄凝如開心,一氣之下,甩了袖子揚長而去。
蕭皇後對聖上寵愛凝如的舉動很是讚賞,跟在旁邊忙裏忙外地張羅著。
隻是,誰也不知道,凝如那個決堤的淚海,又豈是一兩匹綢緞就能填補上的呢?
一場誣陷的鬧劇在月光散去時落下帷幕。宮闈爭鬥的慘烈被花匠的三言兩語輕易化解,與其說是齊魯恒的聰明讓這場風波得以平息,不如說是聖上的不務正業讓王朝的結構本末倒置。
當一國之君將尋常花匠看得比滿朝文武都重的時候,朝綱崩潰、國不將國的下場便為期不遠了。
明月西墜,旭日東升。李世民站在空無一人的大興宮門口,看著宮牆上一盞盞落幕的燈火,心中感受到的除了“時不我待”的緊迫,更有“舍我其誰”的責任與使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