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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二章 牡丹花開動京城(中)

  清晨,第一抹陽光透過窗棱射進悅書的房間,她緩緩睜開眼,將天色不早了,趕緊起來給主子做早飯。


  才出房門,院子裏端坐的齊魯恒讓她吃了一驚。她不曉得今日先生怎麽這麽早起,正蒙圈著,猛地想起昨夜那個攔在門口的後生,眼睛下意識地往門外瞥了瞥。


  透過竹門的縫隙,約束見到了門口依然跪著的身影,吃驚之餘,不由得專向齊魯恒說道:“先生,那人還在門外。”


  其實,齊魯恒一夜不曾安眠,盡管他對淮占郴嚴厲地下了逐客令,但這個年輕後生對信義的執著還是讓他幾近幹涸的心泛起了波瀾。


  多少年了,他沒有聽過周圍的人如此強烈的描述心中對信義的理解,以至於他覺得世道裏的俗人都是人雲亦雲,隨波逐流的行屍走肉之人。


  當年,他苦心將牡丹嫁接在椿樹上,除了想讓牡丹之美擁有更多的可能,更是希望這株別樣的牡丹能告誡世人,不要被世俗的低媚與混賬迷惑,要敢於堅持心中的信念與道義。


  可是,沒人能體會其中的深意。人們稱讚樓台牡丹的奇異,卻不敢把信念之花高舉在頭頂上,便是官府橫行霸道、世道每況愈下,人們依然視若無睹,沉默不語。


  官府要他進宮鮮花,不過為了博得聖主一笑罷了。齊魯恒氣憤他們將自己的心血當兒戲,寧願一把火燒了也不肯任這象征之物淪為賞玩之具。


  官老爺氣急敗壞,隻當他是個仗著一技之長,恃才放曠的刁民,卻不知道這個尋常花匠卻是對無良世道憤恨至極、對百姓怒其不爭的忠貞之士。


  淮占郴在門口跪了一夜,齊魯恒便在這院子裏糾結了一夜。許久未曾上心的愁緒,能被山風暫時吹散,卻在回憶重上心頭的時候,聚攏眉間。


  悅書看不清楚先生神色裏的含義,見他許久不曾回應,覺得他似乎對門外的淮占郴依舊不歡迎。


  三兩步走到竹門邊,悅書打算再驅趕一次。可指尖才觸碰到門閂上的青苔時,齊魯恒的聲音竟響了起來。


  “慢著。”


  語調很尋常,但聲音卻很沙啞。悅書聽得主子有命令,自然不敢隨便動彈,隻站在原地等候齊魯恒的吩咐。


  不過,這一回,齊先生並未對悅書有其他的安排,轉而從石凳上起身,走到竹門邊上,親自打開了大門。


  開門聲響起的時候,淮占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可眼前花白頭發的老者正用灼灼的目光看著自己,他的心不由得激動起來。


  他想開口道謝,齊魯恒蒼老的聲音卻先於他響了起來:“你真想學再回答一次?”


  淮占郴猛點了幾下頭:“晚輩不敢欺瞞!”


  齊魯恒聞言,眼神轉向屋前放著的二十口大缸,指了指旁邊的牡丹花,回道:“這幾日日盛,我的花渴了。你用著木桶到山下的漱玉泉給它們挑些水解解渴。若你今日提來的水能將這幾口幹涸的缸灌滿,我便讓你再答一次。若不行,便是你跪死在這山上,我也斷然不會理睬你!”


  最後一句,齊魯恒簡直是用丹田力喊了出來。淮占郴知道,齊魯恒這是再給自己找台階下,也是在考驗他學藝是否誠摯。


  下山抬水裝滿二十口大缸,這樣的安排顯然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完成的。淮占郴知道不容易,可是,為了李世民交代的任務,為了能見凝如,便是讓他扛上一百擔水又如何?


  他笑著捧拳致謝,隨即站起身來打算挑著木桶下山。


  跪了一夜,腳有些麻木,但山中日頭短促,實在沒有時間可浪費,淮占郴原地伸了伸腿,覺得症狀緩和了些,隨即提起木桶走上山路。


  此時正值穀雨,水氣雖盛,但日上三竿之時,天氣依舊熱得難受。


  碎石累積起來的山路,下去還好走些,上來時腳上卻十分艱難,便是輕裝上陣腳尖都會磨出泡,更何況淮占郴肩上扛著的是兩大木桶的泉水。


  來回六趟,兩隻木桶裏的水才能將一個水缸裝滿,換言之,若要把房前屋後二十口大水缸全都填滿,淮占郴在這條崎嶇的山路上至少要走一百二十趟。


  盡管他身強力壯,這樣的符合依然艱難。


  待到第十一口缸被裝滿時,夕陽已經在天邊緩緩西墜。一整天,齊魯恒沒有給淮占郴一點吃食。淮占郴知道,老先生這樣做,不過是想讓自己主動打退堂鼓罷了。


  不過,淮占郴卻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。


  沒有吃食,他自己在山中找了幾個果子果腹,渴了就喝幾口山泉;肩膀酸了,他改用雙手提,扁擔折了,他用隨身佩戴的匕首,砍了另外一個樹杈替代。


  月牙重新升上天邊,等到淮占郴終於放鬆下來聞山風中傳來的清香時,那二十口大缸中滿滿裝著的水,將天上的明月映成二十個,看上去格外有趣。


  淮占郴微微一笑,見月還在中天,知道今日這任務總算完成了。


  從吃完晚飯,悅書就坐在門口看著淮占郴一桶一桶地往山上挑水。到最後一桶水倒入水缸的時候,這個膽小的姑娘竟也因為淮占郴這小小的勝利拍起手來。


  齊魯恒大約也猜到了淮占郴完成了他布置的任務,沒等淮占郴進去請,他自己便踱著步子出來了。


  淮占郴滿臉笑意,看著齊魯恒說了聲:“先生,這二十缸水我裝滿了。”


  齊魯恒似乎一開始便猜到了這個年輕後生能辦成這件事,沒有過多的寒暄和過度,他徑直用另外一個問題回答了淮占郴。


  “你說參悟到了問題的答案,那你說說,花開,到底為的是什麽?”


  淮占郴喘著粗氣,在腦子裏略微梳理了言辭,這才指著周圍的牡丹,開口回答。


  “誠如先生所言,萬物各有靈性。花雖是觀賞之物,卻同樣有它存在的用意。花開不等人,但人卻要用信念等待一朵花開的時間。這個信念可以是深情,也可以是執念,但不管哪一種,都要付出耐心和堅守。


  說‘花開富貴’者,為的隻是結果,但真正配得上滿樹花開爛漫的,卻是綻放前的等候。換言之,唯有花開為信念,才能真正懂得花開的真諦,最終成為百花摯友。”


  淮占郴一口氣將心中所想合盤托出,齊魯恒認真聽完,心潮澎湃之餘,暗暗對這個與年少時的自己極為相似的後生稱讚不已。


  多年來,齊魯恒並不是沒有想過將“樓台牡丹”的技藝傳下去,可多少人慕名而來,為的隻是揚名立萬和朝廷的萬兩賞銀。而今,終於有人為花開的本質而來,齊魯恒如何忍心將他拒之門外。


  一聲輕咳,齊魯恒終於出聲。盡管神色依舊嚴肅,但語氣卻比先前柔和了許多:“既然你能參悟與花為友的真義,我便傳授你些種花之道。”


  說著,齊魯恒轉身走回院子。


  淮占郴不明其意,站在原地不敢動彈,直到他終於站穩了步子,吩咐悅書“把西廂房收拾出來,給他住下。”時,他才後知後覺地站起身來,滿臉欣喜地想著齊魯恒的背影鞠了三躬。


  就這樣,淮占郴如願以償地成了齊魯恒門下的弟子及簷下的摯友。學藝時,淮占郴對齊魯恒畢恭畢敬,閑暇時,他二人更像是無話不談的忘年交,常常暢談到深夜。


  得人者,必得其心。淮占郴雖然沒有官府的強悍,卻以真誠換來了齊魯恒的真心相待。坊間盛傳的‘樓台牡丹’種養之術,仍以“秘術”的形式存在,但在淮占郴麵前,齊魯恒卻絲毫沒有保留。


  時逢牡丹盛放的時節,淮占郴不必等待花季的到來,單用二十日便學會了齊魯恒所有的種花技藝。盡管還有些生疏,但若想以此謀生,手上的功夫卻已綽綽有餘。


  剛來時,淮占郴就向齊魯恒說明了來意。眼看淮占郴學完了牡丹種養的技藝,齊魯恒竟主動提出進宮的想法。


  彼時,淮占郴正在花田間勞作,聽得齊魯恒的話,他不由得呆在原地,連雙腳踩到牡丹種苗也毫不在意。


  他還想問個明白,齊魯恒卻首先開聲了。


  “先前你說進宮是為了見你心愛的人,但我也聽你說過為了天性愛蒼生。盡管我不曉得你們具體的計劃是什麽,但隻要是正道,有用得著老朽的地方,老朽自然義不容辭。”


  淮占郴沒想到那日輕描淡寫的話竟在老先生的心中生了根,心下感動之餘,感歎了句“師傅高義,徒弟感激不盡!”,而後站直身子,俯身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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