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
且不說今日才到黃宅,楊玄感就說自己是帶著妻兒來蹭飯的,單是此刻在這桌上肆無忌憚地批判聖上,便讓她很是心驚肉跳。
好在黃霈佑不是那種會告密的奸佞小人,但逢人就說皇帝的不好,實在不符合一個臣子的身份。
出於謹慎,沈氏不得不啟聲將話題影響別處:“姑娘們,你們怎麽都不吃呀。來,燁兒,給姑姑們添點吃食。”
和楊玄感一樣,沈氏是個親切的人。為了讓楊燁和姑娘們不要太生分,她一聲“姑姑”的成為處理的恰到好處。
姑娘們聽得這聲叫喚,雖然為婚配,卻也知道自己是楊燁的長輩,而楊燁,也應了一聲“姑姑”,成了眾人中最需要寵愛的小輩。
凝如向來喜歡孩子,將楊燁真的如他母親吩咐的那樣,撐著小手,一點點地給眾人添吃食,心中的疼愛更是泛濫的一發不可收拾。
“夫人,楊燁今年幾歲了?”
沈氏笑笑,回道:“三歲半了,說話才剛剛流利了些。”
凝如聽著這話,忍不住伸出手,招了楊燁來到身邊。小家夥呆呆地看了看凝如,又呆呆地看了看沈氏,眼神裏滿是猶豫。
沈氏看出兒子的彷徨,指了指凝如,說了句:“姑姑叫你呢,燁兒怎麽不過去呀?”
楊燁乖巧地會意,邁開小步子往凝如身邊走了過去。凝如越發覺得這個孩子乖巧可愛,喜愛之餘,雙手忍不住在他的臉上搓了又搓。
黃霈佑不知道自家妹子那麽喜歡孩子,看著她新笑顏開的模樣,心中自然也跟著高興。
整個午後,眾人在閑暇隨意的時光裏不斷交談著。亂世裏,難得的靜謐令人珍惜。凝如覺得這樣的日子,簡直如天堂一般。
可誰又能想到,這樣一段靜謐的短暫時光的後麵,接踵而至的竟是滅門的殺戮,和又一次的顛沛流離。
自從玉香與凝如重逢,黃府的吃食便不再出自阿娜瑰一人之手。
盡管玉香頭上還冠著楊府廚娘的名頭,但因為楊玄感對她的感恩,所以玉香楊府出入自由,時不時便到黃府串門,然後順便給凝如和黃霈佑、阿娜瑰做上幾道可口的飯菜,全當上門做客的送禮。
那日的長談,阿娜瑰和予棋也在場。聽著兩個舊人的訴說,阿娜瑰知道了凝如和玉香的不容易,也確定玉香是個嫁過人的婦人,絕對不會成為她喜歡黃霈佑的障礙。
可是,便是她做好了不把玉香當作情敵的準備,見到黃霈佑高高興興地捧著碗,一口一口地吃下玉香做的飯,阿娜瑰的醋意還是不免泛濫起來。
作為大漠裏為數不多的、見過大隋皇帝的通譯,阿娜瑰覺得自己應該爭氣。盡管自己在做飯這個陣地上失利了,在其他方麵,諸如筆墨伺候、梳洗安排什麽的,自己也要成為黃霈佑最需要的女人。
這一日,黃霈佑朝堂上的公幹告一段落,閑來無事在書房裏抄寫《華嚴經》。當年,為了讓凝如收拾心性,黃白經常罰凝如抄寫經書。黃霈佑自然明白父親的心思,但見凝如被經書折磨得體無完膚,他也隻好擼起袖子,拔“筆”相助了。
如今,凝如早已不是四處惹事的毛丫頭,父親也不在世,所以,黃霈佑再也不必出手相助。
隻是,多年養成的習慣早已嵌入黃霈佑的生活,加上抄經本就有“凝神靜氣”的功效,所以隻要有空,黃霈佑還是會坐在案頭,小心地翻開經書,安靜地抄寫。
予棋自然不知道公子抄經有這樣的淵源,但作為府裏伺候筆墨的丫鬟,她卻知道公子抄寫經書時的特殊喜好。
和尋常寫大字不同,抄經時,黃霈佑用的筆個子比較小,所以,蘸的墨也輕了些。這樣的筆觸若在尋常熟紙上抹開,寫不到三個字,筆尖上的墨便會盡數被吸附。
所以,隻要看到黃霈佑從書架上拿下那本經書,予棋就知道,自己得到庫房裏將那幾卷珍藏的好紙拿出來。
果然,才寫了幾個字,黃霈佑便對手下這張紙讚不絕口:“不錯,雖不是上等的黑墨紙,但多少還是襯得起這份經書的。”
予棋不太懂得公子的門道,看著他這麽高興,心裏自然也跟著高興,研的墨也濃稠了許多。
阿娜瑰從夥房出來,找了黃霈佑許久,聽說他在書房抄經,便加快腳步,端著手上的燒雞徑直往書房去了。
見主仆二人安靜地研著墨、寫著字,阿娜瑰覺得伺候筆墨似乎也不是件難事,上前兩部,把燒雞放在抄經紙上,一把從予棋手裏奪過墨棒,用另一隻燒雞把予棋支開了。
“予棋,廚房裏還有幾隻燒雞,你去取一隻,趁熱吃了。”
原本予棋就有些餓,加上紙上那隻燒雞香氣四溢,所以,才聽阿娜瑰說完,予棋便加快了腳步,徑直往夥房去了。
黃霈佑本來抄經抄得安心,被阿娜瑰一攪和,整個人思緒亂了不說,連下筆寫下一個字的興致都沒有了,因為那張難得的抄經紙上,早已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燒雞油……
“大哥哥,你先吃個燒雞,吃飽了再寫。”阿娜瑰很是熱情地將燒雞撕成幾塊,然後很是熱情地用滿是油汙的手重新把墨棒拿起來。
黃霈佑冷冷地看著她將這隻燒雞上的光亮染遍桌台的每個角落,臉上的神色除了無奈,還是無奈。
“我不吃了,你吃吧。”黃霈佑方才剛吃了予棋送來的一碗羹湯,所以肚子著實飽了些,實在吃不下東西。
阿娜瑰不解其意,以為黃霈佑如此反應,同平常躲著自己一樣,便隻“哦”了一聲,捧起燒雞,徑直站在桌子邊啃了起來。
準確地講,阿娜瑰吃雞的樣子比不得中原的女子文雅。但黃霈佑背對著凝如坐在桌案上抄經,卻真真切切地聽到阿娜瑰吃得甚香,不自覺地,唇邊也勾出了一絲淺笑。
阿娜瑰看不見黃霈佑的神色,隻聽見安靜的書房裏回蕩著的“吧唧”聲。
才吃得八分飽,阿娜瑰便不好意思地將手中的雞肋投到紙簍子裏,爾後扯開書案上的一張生紙,擦了擦手,這才小聲問道:“大哥哥,我再幫您研點磨吧。”
黃霈佑瞥了眼硯台,覺得裏頭的墨汁足夠了,便抬起眼,看著阿娜瑰淡淡地說了聲:“不必了。”
豈料,猛然間的四目相對,讓黃霈佑有些措手不及。他隻覺得方才修養的好心情一下全沒了,取而代之的是如雷鼓的心跳,和難以言說的窒息感。
阿娜瑰還定定看著黃霈佑,耳朵通紅的他不知如何應對,隻得倉促低頭,看著抄經紙上的油印,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:“都弄髒了。”
阿娜瑰愣了愣,順著黃霈佑的目光看了兩眼,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冒失。她“啊”了一聲,趕忙又撤了一塊生紙,打算擦一擦。
指尖碰到黃霈佑的手背,這個不知所措的男子更是尷尬之際。他慌亂不已,輕咳了兩聲,站起身來,徑直往門外走了。
阿娜瑰不知所措,看著黃霈佑離開的背影,臉上閃過一絲無奈,更閃過一絲落寞。
夕陽西下,阿娜瑰終於把那張抄經紙上的油汙擦拭幹淨了。許久,黃霈佑都不曾回來,阿娜瑰倚在書房門外的回廊上,思考著如何再接再厲。
誠然,弄髒黃霈佑的抄經紙是自己的不是,但阿娜瑰知道,自己並不是故意的。
不過,話雖如此,黃霈佑方才那場氣,還是因了自己的閃失才生出來的。若不趕緊彌補,從今往後,別說是吃飯了,便是在書房裏寫幾個閑字,黃霈佑大約也不願意看到自己了。
想到這兒,阿娜瑰不禁顫了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