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七章 無可奈何背罵名
凝如覺得是自己實在太不小心,便搖了搖頭,回了句了“沒事”,然後靜靜看著淮占郴小心地撫摸著自己的手。
“還好,沒燙到要害,隻是紅了。我弄點涼水幫你洗洗。”說著,淮占郴從身後的木盆裏舀了一勺水,輕輕地淋在凝如泛紅的手背上。
凝如感覺涼意陣陣,不免想起淮嬸兒當年也是這樣幫自己洗去手上的臭豆腐渣的。
那時,每次豆腐攤上的東西買完,淮嬸總會小心地用清水將凝如手上的渣滓洗幹淨。凝如問她為何這樣做,淮嬸兒總是笑嗬嗬地說:“我兒的手那麽白淨,怎麽能讓它們臭烘烘、髒兮兮地回家呢?”
回憶湧來,凝如感慨萬千,不由得輕歎一聲,說道:“當年,我和娘一塊賣臭豆腐,她也是這麽幫我洗手的。方才,我走了會兒神,也是因為想到她。那時,我們也在流民堆裏,拿著缺角的碗使勁往人群裏擠,為的也是喝上一口熱粥。”
說著,凝如轉過頭,望著那些流民的身影情不自禁地繼續道:“小時候,我總以為,這世道是良善的。便是真有混賬的人擾亂視聽,聖人口中強弱相扶、親如一家的場景還是存在的。可後來,看著眾人因為你‘叛賊’的罪名冷漠至極,又看著我爹死在暴民手裏,我才發現:世道竟是如此蒼涼。人情冷漠、弱肉強食主宰了整個世界,所謂良善也不過空中樓閣,水月鏡花罷了。”
淮占郴安靜地聽著凝如把話說完,臉上的神色從關切變成心疼。
從重逢那一日起,淮占郴還是第一次聽凝如說起自己和淮嬸兒的日子,也是他第一次聽凝如表述內心的沉重。盡管他早就發現了凝如的變化,但當這些話真正從凝如口中說出時,淮占郴還是不免有些難過。
安慰或許是不錯的法子,當對凝如來說,那些曾經的過往早已鐫刻在內心深處,強行讓她忘記或者含糊地讓她忘記顯然不能完全解開她的心結。
所以,相比之下,鼓勵是更好的辦法。畢竟,讓一個人看向未來顯然比忘掉過去更容易做到,也更有價值。
想到這兒,淮占郴不由得將凝如的雙手緊緊攏住。那些還未幹透的水珠沁入肌膚的同時,連這七尺漢子的心也被弄得柔軟起來。
“凝兒,那些年委屈你了。我知道,這些事情給你的打擊很大,但一切都過去了,咱們還是得往前看。”
淮占郴語氣柔和地勸了一句,而後摩挲著凝如的手背,頓了頓,才繼續往下。
“當年在高麗軍營,我也覺得這世道沒救了。後來,參加毋端兒的義軍,我更是被他的部將活活扔進敵軍陣營。那一刻,我對這個世道痛恨到了極點,恨不得與它玉石俱焚,眼不見為淨才好。
不過,被李世民俘虜後,我才發現:自己先前的想法,竟是那樣局限。
官職上講,李世民比馬太守更加位高權重。可和馬太守不同,世民卻不是惟利是圖的小人,也不會至百姓於不顧。跟著他,我才明白什麽叫心懷天下,也才明白“百姓如水,君如舟”的道理。
平叛的這些日子,世民時常告訴我:民乃天下之本。隻有將百姓放在首位,才能明白他們需要什麽,也才能打破舊王朝的束縛,破舊而立新,重建他們期盼的世道。
從那以後,我才真的相信,這世上,把百姓放在首位的大有人在。而馬太守、賴縣丞那樣的人,不過螻蟻罷了,實在不值得掛懷。所以,凝兒,罩在頭上的陰暗隻是冰山一角,隻要你撥開迷霧,走進更廣闊的天地,少年時期盼的太平世道還是會回到眼前的。”
淮占郴緩緩講話講完,到最後一句了,他的眼中竟情不自禁地燃起了熠熠的光彩。
一番話說下來,凝如絲毫沒有出聲。她安靜地看著淮占郴,將他的話一句一句地記在心裏,直到確認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,這才輕聲回道:“可眼下這局勢,似乎並沒有你說的那麽好。”
淮占郴卻不緊不慢:“誠然,眼下的局勢和我方才說的還有些遠。可凝兒,有了這樣的信念,還有為這個信念全力而戰的統帥,你我又怎麽能灰心呢?再說,便是這些統帥全都無用了,不是還有你麽?”
凝如眨眨眼,不解地問:“我?”
淮占郴輕輕一笑,撫了撫凝如額上的軟發,笑道:“是啊。今日你是施粥的善人,你的這份良善,不正是聖人口中‘強弱相扶、親如一家’的基石麽?而且不隻是你,你哥,阿娜瑰,予棋都擁有一樣的良善,如此,你還會覺得孤獨無依、甚至是絕望麽?”
聽完淮占郴的話,凝如歪著腦袋想了想,而後又看了看身邊依舊忙碌的黃霈佑和阿娜瑰、予棋,好一會兒,臉上籠罩的陰鬱才漸漸消融。
“是啊,還有他們呢。”凝如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,深深吸了口氣,轉頭看向淮占郴,滿是謝意地說了句:“多虧有你。”
淮占郴曉得凝如的心結散開了,心中自然高興。隻是,她這突然見外的模樣實在讓他不適,所以,沒有客套地回複,淮占郴徑直將手伸向凝如的臉頰,佯裝用力地捏了捏。
凝如被他的舉動嚇得縮了縮,卻在淮占郴指尖觸碰到她的肌膚時,安靜地定在原處,用心感受對方的寵溺。
不過,還沒感受多久,阿娜瑰的一聲叫喚讓他們一下回過神來。
“你們看!那邊是誰?”
凝如轉過頭,順著阿娜瑰勺子指著的方向望去。人頭攢動,凝如沒看得特別真切,但聽著那些人的吆喝聲,凝如知道,對麵的壯漢們正在搭建的似乎是一個棚子。
“他們搭棚子做什麽?”凝如疑惑地問了一句,身旁的黃霈佑和淮占郴卻都答不上來。
幾人直直地盯著對麵,好半天也沒看出門道。好在粥鍋麵前的流民漢子說了一句,他們才知道,來著城外做善事的原來不知他們一家。
“幾位善人昨日才來我們這裏,自然不知道對麵是何人。他們啊,是京城楊大人的家丁,每逢初二、十六,楊大人都會帶著他們這裏施饅頭給大夥吃。”
阿娜瑰聽完這番話,興奮地讚歎道:“中原果然是禮儀之邦,連做個善事都有人搶生意!”
凝如撲哧一笑,身旁的人也跟著抿起嘴來,唯有黃霈佑轉頭看向漢子,滿臉疑惑地問道:“楊大人?哪個楊大人?”
老漢本就不是京城人氏,加上他隻是一介平民,所以對朝廷的官職並不熟悉,所以隻好如實回道:“這,我就不知道。”
黃霈佑覺得對麵的漢子實在不知道這位“楊大人”的來曆,便也不再強問,隻應了句“多謝!”,而後繼續施粥,打算等活幹完,才上前與對方打個招呼。
可阿娜瑰卻顧不得那麽多。
方才,聽到老漢說對方施舍的是饅頭,她腦子裏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“粥陪饅頭,越吃越有”。所以,本著昨日“粥不能單喝”的樸素理念,阿娜瑰決定將對方的饅頭當作自家白粥的好夥伴。
於是,二話沒說,她放下勺子便往對麵疾馳而去。
黃霈佑的腦海裏還盤旋著阿娜瑰方才那句話,以為她要過去和“搶生意”的楊大人討個說法,便趕忙放下勺子,囑咐凝如繼續施粥,自己則跟上阿娜瑰的腳步,一同快步行至對麵。
此刻,楊家家丁早已忙活起來,那個棚子也快搭起來了。阿娜瑰雄赳赳、氣昂昂地趕到對麵,幾乎所有人都被她這副“興師問罪”般的模樣嚇了一跳。
加上她喊得那句“聽說你們有饅頭,拿出來一起享用,如何?”,更讓人覺得:這個姑娘簡直就是來搶饅頭的……
家丁們的拳頭已經握起來了,阿娜瑰不知死活,黃霈佑卻是個審時度勢的斯文人。
聽她那一聲吼,黃霈佑曉得阿娜瑰不是過來鬧事的,可看著楊家家丁個個如箭上的弦,他突然覺得:這氣氛,不是鬧事又是哪樣……
沒辦法,黃霈佑隻能硬著頭皮幫阿娜瑰善後。
他一把拉住阿娜瑰,待將她徑直拽到身後,這才站直身子,恭敬地鞠了個躬,而後啟聲說明來意。
“諸位好漢,我叫黃霈佑,是京城工部的內常侍。今日,我們幾人在這裏施粥,聽了楊家大人施舍饅頭的事情十分欣賞,所以特來拜會諸位,希望將這些饅頭搬到我們粥棚,咱們兩家聯手,一道將這些東西發給流民,省得你們另起爐灶,費時費力。”
誠然,黃霈佑的態度很真誠。但方才被阿娜瑰“嚇”著的楊家家丁卻似乎並不買賬。
“原來,你就是我們大人說的那個帶著聖上四處招搖的黃大人啊。”
一個穿著與眾人不同的家丁上下打量了黃霈佑一眼,又指了指自家的爐子,這才這才理直氣壯地繼續道:“不勞您費心。我們家的爐子就快燒好了,饅頭也快蒸好了,你還是回去自家的粥棚妥當些。”
方才,黃霈佑不知道眾人口中的楊大人是誰,但聽得家丁這番話,他竟也對這為楊大人的身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