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二章吳酒一杯春竹葉(上)
昨日,海若平向公主告假,說穀雨這天,自己要與友人出門踏青,所以,不能到宮中陪她說話了。
雲成雖與海若平相識不久,但數月的交談,成了她晦澀宮闈生活裏不可或缺的亮色。習以為常的日子突然被中斷,雲成自然很不習慣。加上海若平說,同自己出門的人是凝如,雲成的心更是“噔”的一聲,猛地跳了一下。
從前,她隻求在宮裏平安度日,從來不爭不搶,也從不把“占有”二字當作人生的必要。
可那一刻,她那顆渴望擁有海若平的私心卻膨脹了起來。
雲成知道,自己對這場踏青是多麽的介意。她想知道踏青的時候,海若平和凝如會做什麽,也想知道,僅用一張帖子就抓住海若平心意的人,到底長什麽樣。
她不希望海若平對凝如的情感再度燃燒,所以沒等告假的話說完,雲成就直接回了一句:“我也去!”
海若平不知道雲成的心思,以為她隻是同自己說笑。誰知,還沒來得及問清楚,雲成已經找來入畫,叫她到楊林那裏,以相國寺上香為由,向聖上告兩日假。
這樣的雷厲風行倒是打破了海若平對雲成“安穩”性子的印象。海若平苦笑之餘,隻得順了雲成的意思,一早駕著車,前往宮門口接她。
一路上,雲成都在設想自己和凝如見麵時的情景,甚至連該說什麽話,該做什麽動作,她都設計得一清二楚、有條不紊。
因為對海若平的在乎,雲成下意識地將這場會麵看作較量。她覺得自己並不比凝如遜色,所以,不想以公主的身份取勝,吩咐海若平喚她“墨兒”而不是“公主”。
在雲成眼裏,宮中的閨學自然比沒落士族的私塾要好得多。所以,無論何時,她都要求自己對得起自己的教養,即便開口的第一句話,也要做到優雅高貴、派頭十足。
隻是,當雲成帶著“看她是何方神聖”的心態真正站在凝如麵前時,內心莫名的妒意還是被凝如的熱情所溶解。
她沒想到麵前的對手會笑得如此善意,更沒想到自己會不爭氣地貪戀她掌心的溫熱。
那一刻,雲成忽地明白:一個女子,最能吸引人的,不是嬌美的容貌,也不是顯赫的背景,而是與人為善的溫和與熱情洋溢的深情。
自上次不歡而散,海若平和淮占郴就未曾見麵。
滴滴答答的雨聲讓本就尷尬的氣氛顯得更加無所適從。凝如像布穀鳥一般,嘰嘰喳喳地同雲成說個不停,身後的兩個大男人,卻不知如何消磨回廊上並肩而行的時光,隻得一聲不響地看著各自的風景。
及到亭中,黃霈佑與阿娜瑰已經沉默著坐了許久。
阿娜瑰並不是安靜的人,但見黃霈佑似乎沒有同自己說話的意思,她自己又怕過分聒噪失了分寸,便學著黃霈佑的模樣,一言不發。
聽見凝如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,幾乎要憋死的阿娜瑰興奮得站了起來。還沒站定,阿娜瑰的詢問便接踵而至,聲音一如往常,同畫眉般清亮。
“凝如姐姐,你回來了!哎,這位漂亮姑娘是誰?我叫阿娜瑰,你叫什麽?”
雲成不知道這裏的姑娘性子為何都如此開闊,盡管略有幾分“不成體統”的味道,但這種自來熟的一見如故卻讓她很是喜歡。
“我叫墨兒。”雲成小心地答了一句,那樣子,仿若剛剛從籠子裏放出來的金絲雀,雖雀躍,卻顧忌。
見人來齊,黃霈佑自然也站起身來,同海若平與雲成打招呼。
準確地說,今日這趟會麵並不是這三人的初次相見,因為在步利設的接風宴上,他們三人便同在席上。隻是那時,黃霈佑一心關注馬貴妃的玉杯,所以對海若平和雲成的存在並不在意。
不過雲成卻是記得黃霈佑的。因為那一夜,黃霈佑是司禮官,全場的人,都會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。
生怕自己被拆穿,雲成趕忙欠身,朝黃霈佑為了聲好:“公子好,我叫墨兒。”
黃霈佑鞠躬回禮,回了句“在下黃霈佑。”便不再說什麽,隻抬起手,示意眾人入席。
雲成舒了一口氣,暗暗偷樂。凝如和阿娜瑰則順勢攀上雲成的肩膀,將她送到自己的座位,接著,又幫她多擺了兩盤果子和茶點,而後才回到各自的座位,準備開宴。
見周圍的人待自己如朋友般真心,雲成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種“不虛此行”的感慨。
為了方便牽阿娜瑰和黃霈佑之間的紅線,凝如將他倆安排在一桌。又因為她自己和淮占郴本就應該坐在一起,所以,第三桌自然成了海若平和雲成共享的位置。
凝如的心機並不重,但在小兒女心思這方麵,她卻是“久病成良醫”。
才坐下,眼尖的凝如便發現雲成看海若平的眼神“不對勁”,再看另一台桌上,阿娜瑰的殷勤和黃霈佑的冷漠交相輝映,凝如忽然覺得——
今日這趟,自己肩上這月老的責任,真的不是一般的大!
飲了第一杯酒,眾人的天便聊了起來。因有生人在,最初的話題並不是兒女情長,凝如覺得這穀雨的天氣是個不從的切入點,便望了望天,發出了“今年的雨似乎比往年多一些。”的感慨。
話好接,其他人的話匣子自然也就打開了。
黃霈佑微微一笑,將童年的場麵徐徐道來:“我記得凝兒小時候最喜歡的就是下雨天了。那時,每到下雨天,她就站在屋簷下玩水。父親怕她雨水泡得太久,腳上起紅斑,三令五申,要我看著她。可這丫頭,愣是不把我放在眼裏,三番五次當著我的麵,打著‘踩死雨水’的旗號,肆意戲水。你們說,氣人不氣人!”
淮占郴聽黃霈佑這話一說,多年前的疑問也升騰起來:“原來是這樣!那時,去私孰的路上,凝兒也喜歡跑到雨水坑裏玩。我當她是好奇,敢情,她這毛病從小就有啊。”
或許是童年的回憶太過有趣,海若平來的時候本就想好不搭理淮占郴。可聽完這倆人講的趣事,海若平不由得感同身受起來:“你們這些都還算好的。想當年,我因為跟她在雨裏玩了半日,渾身淋透了不說,回去還被我爹揍了一頓。第二日,雨又來了,她不顧我屁股上的傷痕還沒好全,便又拉著我去淋雨,跟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。真是沒心沒肺到極致啊!”
眾人哈哈笑起來,凝如卻滿臉的不服氣:“這事你還好意思怪我?想當初我是怎麽教你的?我讓你告訴你爹,自己是為了幫我到河裏撈考箱才渾身濕透的。誰知道,你爹棒子才掄起來,你的實話就全說出來了。意誌這麽不堅定,還好意思賴我?”
淮占郴卻為海若平鳴不平:“哎,這可不能怪若平。你當所有人都同你一樣古靈精怪啊?再說,你上課的考箱從來都是我幫你拎著,便是真掉到河裏,也是我去撈,怎麽回是若平跳到河裏呢?海老爺會連這個都不知道麽?”
“就是。”海若平不自覺地接了一句,笑道:“我爹沒讀過書,卻也見過讀書人。你當這幌子能瞞得過他?”
凝如被眼前這兩人的一唱一和弄得尷尬,搬不來救兵的她,隻好輕咳兩聲,將話題引到別的地方去。
“那個……這件事兒就不說了哈。咳咳,聽老人說,穀雨這天雨若下得好,今年的瓜果便長得好。看這雨勢,今年的黃瓜應該不錯吃。哎,你們說,今年這第一餐的黃瓜是涼拌的好,還是清炒的好呢?”
從“輩分”來說,阿娜瑰和雲成都是初來乍到的小姑娘,所以先前的話,她倆都隻有聽的份兒,根本插不進去嘴。而當“黃瓜”二字從凝如口中說出來時,這兩個安靜了許久的姑娘,才終於找到了出聲的機會。
阿娜瑰首先回道:“自然是涼拌!炎炎夏日,那可是極好的消暑聖品。”
可雲成卻有不同的看法:“我覺得清炒好吃,暖暖的,吃得肚子很舒服。”
凝如覺得兩人說得都有理,便回了句“那就弄兩個菜,兩個樣式一塊吃。”
黃霈佑笑著調侃了一句“你還真能吃!”,眾人跟著笑起來,對吃食的探討也更是火熱。
一來二去,亭下的天聊得十分火熱。
凝如喜不自勝,站起身,舉起杯子,笑意盎然道:“今日,咱們幾個能在這裏喝酒賞春,實在難得,話不多數,來,共飲了此杯。”
說著,凝如將杯子往上舉了舉,示意眾人同她一起幹了。桌上的人會意,跟著她舉起杯子一飲而盡。
凝如豪氣地將整杯酒灌入喉嚨,刺鼻的酒香嗆得她咳了兩聲。淮占郴才到凝如會這樣,趕忙伸出手,在她的後背拍了拍,口中則是一派寵溺的責難:“怎麽喝得這麽快,嗆到了吧。來,喝口水緩緩。”
話音才落,淮占郴手中的杯子已然送到凝如的嘴邊。凝如接連咳了幾聲,好不容易緩過來了,這才就著淮占郴端過來的杯子喝了幾口水。
方才喉頭的辛烈終於消散,她如釋重負地笑了笑。淮占郴伸出手將凝如嘴邊滲出的幾滴水珠擦幹,同樣是一副眉眼俱笑的模樣。
自淮占郴與凝如重逢,這種旁若無人的關照就成了家常便飯。別說黃霈佑,單是阿娜瑰都知道淮占郴對凝如的寵愛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。
看著這對恩愛夫妻,黃霈佑和阿娜瑰並沒有什麽可說的,海若平和雲成卻對這樣的親昵不甚習慣。
前者,自是因為心中不甘,後者,則是因為初來乍到。
對於懷春的姑娘來說,情人間的親昵是一直禁忌,但奇怪的是,姑娘們卻對這樣的“禁忌”充滿向往。
宮裏,聖上和嬪妃們的風流韻事倒是不少,不過,權勢與利用下的調情,終究不如相互傾心這般純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