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四章 雲自有心水自閑(下)
熾烈的紅色因了水的滋潤淡薄了些,那樣子,如同一個裝飾華麗的少女褪去豔麗外表後清新亮麗、超凡脫俗。
海若平對這神來之筆讚歎不已,多看了幾眼後,更是覺得眼前的景象與雲成頗為相似。
他微微一笑,點頭連說了兩聲“妙!”。
雲成不知道海若平的“妙”是什麽意思,轉頭問道:“妙在何處?”
海若平笑道:“這畫裏的紅色原先還亮得炫目,你這幾筆下去,那紅色便改了張揚的模樣,變得安靜溫婉起來。如此情景,正與素雅裝扮的公主相稱,毫不張揚、清麗脫俗。人畫合一,豈不妙哉?”
雲成聽完,抿唇低下頭,不知該說“是”還是“不是”。
海若平顯然看出她被自己這番話弄得尷尬,便輕咳一聲,指了指桌上的茶杯,問道:“公主渴了吧,要喝水麽?”
說著,他自顧自挪開步子,打算把杯子拿過來。不料,才跨出一步,雲成竟將話題重新引了回去。
“那你覺得活躍張揚的女子好,還是安靜溫婉的女子好?”
海若平沒想到內斂的雲成竟會問這樣的問題,愣了一會兒,才回道:“這個……我確實沒比較過。”
顯然,海若平不想繼續這個話題,但雲成似乎並不想停止。
待海若平將杯子奉到雲成手中,這個耳根紅得不行的姑娘還是固執地問了一句:“若是現在就要你比較呢?”
海若平有些猶豫地站在原地,口中含著個“這”字站了半天,才在雲成殷切地目光下,坦誠地回了一句:“大約前者好些。”
隻一句,雲成眼中撲閃的火苗一下熄滅了。
盡管這個回答本就在意料之中,但雲成的心還是不由得落寞起來。
一直以來,雲成都不知道海若平心中那個女子姓氏名誰,但李世民大婚那日,看著海若平和那個姑娘在李府門口嬉鬧,她卻一下明白:海若平喜歡的,其實是活躍張揚的人。
從前,她並未覺得自己安靜、溫婉的性子有什麽不好,盡管皇宮裏人浮於事,但她還是固執的認為:自己安靜地躲在角落裏便很好了。
可當她見到海若平看著心上人那種眼神裏的寵溺和溫情時,她忽然覺得:要是自己的性子同那個姑娘一樣該多好啊!
那天夜裏,雲成把自己悶在屋裏哭得一塌糊塗。
第二日,陽光透過窗台照射在她的梳妝台上,雲成下定決定:一定要變成海若平喜歡的那一類人。
從那一日起,心直口快的入畫成了雲成的師傅。她開始嚐試主動與人交流,也學著如何將內心的想法說出來。
因為這個緣故,雲成才敢到醉月軒與海若平的“不期而遇”,才敢三番五次地讓海若平送顏料入宮。
她是那麽渴望與海若平靠近,可每一次,他都那麽有分寸,即便近在咫尺,雲成還是能真切感覺到,他們之間橫著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。
鼻子有些酸楚,雲成的眼淚不爭氣地在眼裏打轉。可是,對她來說,在海若平麵前哭泣著實是件丟臉的事情,所以,醞釀了半天,雲成還是深吸一口氣,將快要溢出來的淚水狠狠逼了回去。
聽得海若平的答複,雲成改變自己性格的決心自是更加堅定。先前,雖有入畫教導,但她終究不是海若平喜歡的那個姑娘,性格上也定然有出入。
所以,與其讓入畫當老師,不如索性向海若平問個明白,自己也好有個方向可尋。
不過,一旁的海若平並不知道雲成的心思。
遞給雲成一杯水後,海若平自己也拿了杯子喝起來。雲成的神色變化他自然沒看見,隻在她的詢問再次響起時,海若平才重新抬起眼。
“公子能說說,自己的心上人是什麽樣子麽?”
初聽到雲成的詢問,海若平隻覺得有意思。但轉念一想,他忽然發現,如今能和自己談論凝如的人,似乎隻有眼前這個姑娘了。
他苦笑,眼神裏的落寞鋪開時,久違的悸動也跟著泛濫起來。
“她叫黃凝如,是我青梅竹馬的姑娘。”
海若平緩緩坐下,語氣輕柔地開始了他的回憶。那種鑲嵌在聲音裏淡淡哀傷,聽上去像是說書的老人帶著鄉音又帶著懷念的追憶。
雲成沒想到海若平願意同自己聊起凝如,吃驚之餘,隻是安靜地端著茶杯,坐在海若平對麵。那種擔心打斷海若平的小心翼翼,讓她看上去,像一個虔誠的聽書人。
“我們一起在運河邊長大,一起在岸邊的浪花裏拾貝殼,一起追著河風放風箏。她嫉惡如仇,性情直爽,一直把路見不平、拔刀相助的英雄看成自己的榜樣。無論是街市上的欺行霸市,還是私塾裏恃強淩弱,隻要她遇見了,定然要上前管上一管。
可匡扶正義的事情哪有那麽容易,別說行俠仗義了,有時,就是上前說一句公道話,她都會被人打罵得落花流水。
從小,她就是黃宅最能闖禍的人,黃伯伯想盡辦法讓她學乖,要她抄經書、學穿針,但還是有人隔三差五地找上門來告狀。”
海若平滔滔不絕地講著,陷入回憶裏的他,臉上不由得泛起一絲甜蜜。
“她喜歡家裏一個叫淮占郴的侍讀,雖然身份有別,但她卻義無反顧。後來,淮占郴上了高麗戰場,不知怎的攤上‘叛賊’的罪名。可就是這樣,她還是不離不棄,堅持嫁給他的牌位,代替淮占郴照顧著那對被眾人孤立的雙親。”
說到這兒,海若平的神色裏掠過一絲傷感。
雲成有些好奇,接著海若平的話問道:“那你就沒告訴她自己的心思麽?”
海若平微微一笑:“怎麽沒說。可她卻堅持說:不願與我一起淪為權勢的附庸。”
“既然這樣,你為何還如此喜歡她?”
“是啊,我也不明白。大約因為我身邊敢說真話的人太少了吧。”
海若平苦笑一聲,隨便說了句話搪塞了過去,但雲成卻把這話挺進心裏去了。
一開始,她覺得凝如簡直是個“混世魔王”,像她這樣張揚的女子實在學不得。但聽得海若平的話,雲成忽地發現,海若平喜歡的不是凝如“豪放張揚”外表,而是她那顆向善的心。
想到這兒,雲成方才沒落的心竟有了些許喜悅的氣息。因為她覺得自己在性格上和凝如有所不同,但內心的屬性卻是一樣的。
能和海若平的心上人找到共同點顯然值得高興。雲成覺得這樣的談論非但不難受,還能讓她更多地了解海若平。
她不自覺地勾起唇角,滿足之餘,朝海若平又問了一句:“你們在運河上放風箏危險麽?會不會掉下去?”
海若平談凝如談得盡興,覺得這個問題比方才的詢問更有意思,便輕笑一聲,認真回道:“危險!有一次,凝如就把我生生踹到河裏了!”
雲成瞪大眼睛,滿是吃驚地回道:“真的?!她為何要踢你下水?”
海若平笑道:“因為我把她的風箏扔水裏了,她氣急敗壞,所以把我踢下水去,要我幫她撿起來……”
話匣子打開,存放在海若平記憶深處的童年趣事被一點一點翻出來。
海若平講得興致勃勃,雲成聽得津津有味。
入畫重新沏了一壺茶從門口走進來,見二人談得正歡,心下好奇他們在說些什麽。但聞公主與海若平談論的竟是對方的心上人,她簡直有一種當場暈厥的衝動。
隻是,子非魚,安知魚之樂。
入畫無法理解雲成此刻的“心胸豁達”,正如她無法理解海若平為何這麽大膽,竟敢用自己對另一個女人的癡情給生性溫婉的公主帶來傷害一樣。
可是,海若平又何曾是這樣的人?
他不知道雲成對自己的心意,於他而言,眼前的公主是這世上唯一可以吐露心聲的友人。
在她麵前,他不用擔心過多談論凝如招來父親的謾罵,也不用擔心過分表現出對凝如的關心引來旁人的側目。他可以暢所欲言,可以在塵封的回憶裏找到久違的愉悅。
行雲流水的話讓他感到自在,威嚴、束縛的皇宮此刻因為雲成的存在,竟比海府還要無拘無束。
從那以後,海若平再也不反感送顏料進宮的差事。他甚至有些期待看到雲成,因為他希望能將自己十幾年來的心思說給懂的人聽。
他毫無顧忌地想象凝如生活在自己世界裏的各種情景,“要是凝如在”這五個字,逐漸成為海若平的口頭禪。
奇怪的是,雲成對此並不反感,她甚至總能在這些虛無的場麵裏,笑著扮演一個旁觀者。
院子裏的玉蘭花開了,海若平說:“如果凝如在,她一定會攀上枝頭摘幾朵下來。”
雲成不會爬樹,便叫入畫找來一根長長的木棍,笨拙地往樹上敲打,直到地上落滿白色的花瓣才氣喘籲籲地停下。
池裏的魚三三兩兩浮上水麵,海若平說:“要是凝如在,肯定要跑到水裏撈幾尾上來玩耍。”
雲成身子弱,春凍還未散去,不能下水,便叫入畫找來幾個網兜,沿著池塘的邊緣撈魚,便是水花把衣襟都打濕了,她臉上的笑意也未曾減少。
海若平隻當雲成因為對普通百姓的生活充滿好奇才如此模仿凝如,可入畫卻心知肚明。
看著主子活得越來越像別人,入畫恨不得煽海若平兩個巴掌。隻是,雲成自始至終都樂在其中,她一個宮女又如何勸得動她?
主子打罵不得,入畫隻能將肚子裏的火盡數撒到海若平身上。
海若平不知道入畫每次叫他為何都是一種大仇不得報的感覺,但自認識那天起,入畫便是這個樣子。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海若平覺得,以一己之力改變入畫是不可能了,便不去理會,隻當入畫耍小孩子脾氣,便隨她去了。